白夜(第3/4页)

李狠说:“在教室里我肚子饿。”

父亲气呼呼地回到讲台。他掏出了一把剪子。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十分愤怒地剪断了弹弓上的橡皮滴管,把它们丢在角落。父亲一点都没有注意教室里的目光,他们全集中到我的身上。他们的目光全是剪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防范。我精心准备着一场斗殴。我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能被人两头堵住。让我吃惊的是,弹弓队的队员们似乎并没有报复我的意思,空气里完全是共产主义就要实现的样子。有一件事很突然,李狠让人给我捎口信来了,来人转达了李狠的话,来人说:“李狠说了,他请你过去。”

李狠他们站在第一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我走上去,我注意到他们的脸上没有杀气,相反,一个个都很和善。李狠站到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李狠就把一样东西塞到我的手上。是一把新制的弹弓。李狠说:“和我们在一起吧,只要你同意逃课。”这不是一般的事,要知道,我面对的不只是老师,还有父亲。我想了想,说:“我不。”李狠望着我,我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李狠说:“那就不怪我了。”李狠说完这话就站到一边去了,而张蛮却趴在地上。事实上,张蛮一直趴在地上。听到李狠的话之后,张蛮掀开了一张草包,我注意到张蛮正全力捂住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只猫。这时候有人推过来一只青石碾子,我一点都不知道青石碾子即将碾过的是我的苏格拉底。李狠点了点头,碾子启动了,轧向猫的尾部。苏格拉底的那一声尖叫闪出了一道弧光,撕开了什么一样,而身体却腾空了,四只爪子胡乱地飞舞。我甚至看见了苏格拉底瞥向我的最后一道绿色目光。我冲上去,张蛮却推动了碾子,苏格拉底反弓起背脊猛地张大了嘴巴。它的嚎叫、内脏、性命,一起被碾子轧向了口腔,呼地一下吐了出去。我只在地上看见了苏格拉底的一张平面,张蛮用手把苏格拉底的内脏托在手上,满手都是红。苏格拉底的心脏在张蛮的手心里有节奏地跳动。张蛮笑笑,说:“要不要?拿回去教育教育,还是活的。”在那个刹那张蛮击垮了我。恐惧占领了我。我望着张蛮,禁不住浑身战栗。

李狠指着我,向大家宣布:“谁再敢和他说话,开除!”

没有人和我说话让我很难受。但是我必须装得满不在乎,装得就像我不知道,然而,在困境中我自制了一把鱼叉,你们吃天上飞的,我要吃水里游的,这叫水不犯天,天不犯水。为了练就百发百中的过硬本领,我见到什么就叉什么。这叫我着迷。我差不多走火入魔了。即使在课堂上我也要找一个假想的目标,然后选择时机、角度、力量。我在想象中叉无虚发,想象使我的叉术日臻精美、日臻完善。在想象中,我丰收了鸡鸭鱼肉,我一遍又一遍地水煮、火烤,做出了十八盘大餐。然而,我无法想象吃的感觉、吃的滋味以及饱的状态。这叫我伤心。我绝望极了。为什么在滋味面前我们的想象就力所不及呢?我流下悲痛的口水。

我就想离开课堂,到广阔的天地里寻找我的滋味。现在。马上。

我终于逃课了。离开教室的时候我的牙齿幸福得直颤像疯狂的咀嚼。

雪地里泛着蓝光,这股偏蓝的颜色来自过于明朗的夜空。大雪过后天说晴就晴了。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因为大雪遍地,这个夜出格地白亮,并且严寒。

李狠带领我们来到了教室,也就是那个空洞的仓库。即使装上了玻璃窗,我们的教室依旧可见巍峨的仓库派头,在雪地里黑压压地一大块。我们望着墙面上的玻璃,漆黑漆黑的,像了无防范的瞳孔。玻璃这东西真是怪,白天里它比白天亮,到了黑夜却又比黑夜黑,这是一个使光明与黑暗都走向极端的东西。两个月前父亲通过多方努力刚刚装上它们。我们还记得那个下午,村支书率领一彪人马从机帆船上抬下那些大玻璃。大玻璃差不多吸引了全村的人。大玻璃在阳光下一片白亮,刺眼、锐利,打谷场被弄得晶晶亮亮的。后来父亲用一把钻石刀切割了玻璃,把它们四四方方地装上了窗户。那一天我们兴奋极了,父亲对我们说:“玻璃是什么?是文明,是科学,它挡住了一切,只允许明亮通过。”我觉得父亲的这句话讲得实在是高级,尽管我不太懂,但我还是听出了一种似是而非的伟大。父亲说:“我希望同学们再也不用找借口逃课了,我们回到课堂上来,这里暖洋洋,这里亮堂堂。”我注意到父亲说这些话时李狠的表情,他面色严峻,目光冷冷地滑过那些玻璃。我觉得他的目光就是切割玻璃的钻石刀,滑过玻璃的时候玻璃“吱”地就是一声。一个人对一样东西的表情,往往决定了这个东西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