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天上(第3/6页)

收完了茧子蚕婆婆就会蒙上头睡两天,然后,用背篓背上蚕茧,送儿子去上学,一手搀一个。那些蚕茧就是儿子的学费。十几年来,蚕婆婆就是这么从青石巷上走过的,一手搀一个。蚕婆婆就这么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送进了小学、中学,还有大学。要不然,她的五个儿子哪里能在五个大城市里说那么好听的普通话?

蚕婆婆不喜欢普通话。蚕婆婆弄不懂一句话被家乡话“这样说”了,为什么又要用普通话去“那样说”。蚕婆婆不会说普通话,然而身边没人,家乡话也说不了几句。蚕婆婆就想找个人大口大口地说一通断桥镇的话。和儿子说话蚕婆婆总觉得自己守了一台电视机,他说他的,我听我的,中间隔了一层玻璃。家乡话那么好听,儿子就是不说。家乡话像旧皮鞋,松软,贴脚,一脚下去就分得出左右。

蚕婆婆说:“儿,和你妈说几句断桥镇的话吧。”

大儿子愣了一下,似乎若有所思,想了半天,“扑嗤”一下,却笑了,说:“不习惯了,说不出口。”儿子说完这句话便转过了身去,取过手机,拉开天线,摁下一串绿色数字,说:“是三婶。”蚕婆婆隔着桌子打量儿子的手机,无声地摇头。这时候手机里响起三婶的叫喊,三婶在断桥镇大声说:“哎喂,喂,哪个?哪里?说话!”儿子看了母亲一眼,只好把手机关了,失望地摇了摇头。母与子就这么坐着,面对面,听着天上的静。蚕婆婆有点想哭,又没有哭的理由,想了想,只好忍住了。

蚕婆婆一个人在二十九楼上待了一些日子,终于决定到庙里烧几炷香了。蚕婆婆到庙里去其实是想和死鬼聊聊,阳世间说话又是要打电话又是要花钱,和阴间说话就方便多了,只要牵挂着死鬼就行了。蚕婆婆就是要问一问死鬼,她都成神仙了,怎么就有福不会享的?日子过得这么顺畅,反而没了轻重,想哭又找不到理由,你说冤不冤?是得让死鬼评一评这个理。

母亲要出门,大儿子便高兴。大儿子好几次要带母亲出去转转,母亲都说分不清南北,不肯出门。大儿子把汽车的匙扣套在右手的食指上,拿钥匙在空中画圆圈。画完了,儿子拿出一只钱包,塞到蚕婆婆的手上。蚕婆婆懵懵懂懂地接过来,是厚厚的一扎现钞。蚕婆婆说:“这做什么?我又不是去花钱。”儿子说:“养个好习惯,——记好了,只要一出家门,就得带钱。”蚕婆婆怔在那儿,反复问:“为什么?”儿子没有解释,只是关照:“活在城里就应该这样。”

大雄宝殿在城市的西南远郊,大儿子的桑塔纳在驶近关西桥的时候看到了桥面和路口的堵塞种种,满眼都是汽车,满耳都是喇叭。大儿子踩下刹车,皱着眉头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大哥大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响了。大儿子侧着脑袋听了两句,连说了几声“好的”,随即抬起左腕,瞟一眼手表。大儿子摁掉大哥大之后打了几下车喇叭,毫不犹豫地调过了车身,二十分钟之后大儿子便把桑塔纳开到圣保罗大教堂了。蚕婆婆下车之后站在鹅卵石地面,因为晕车,头也不能抬,就那么被儿子领着往里走。教堂的墙体高大巍峨,拱形屋顶恢弘而又森严,一梁一柱都有一股阔大的气象与升腾的动势,而窗口的玻璃却是花花绿绿的,像太阳给捣碎了涂抹在墙面上,一副通着天的样子,一副不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样子。蚕婆婆十分小心地张罗了两眼,心里便有些不踏实,拿眼睛找儿子,很不放心地问道:“这是哪儿?”

儿子的脸上很肃穆,说:“圣保罗大教堂。洋庙。”

“这算什么庙?”蚕婆婆悄声说,“没有香火,没有菩萨、十八罗汉,一点地气都没有。”

儿子的心里装着刚才的电话,尽量平静地说:“嗨,反正是让人跪的地方,一码事。”

对面走上来一个中年女人,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蚕婆婆喊过“大姐”,便问“大姐”哪里可以做“佛事”。“大姐”笑得文质彬彬的,又宽厚又有涵养。“大姐”告诉蚕婆婆,这里不做“佛事”,这里只做“弥撒”。蚕婆婆的脸上这时候便迷茫了。“大姐”很耐心,平心静气地说:“这是我们和上帝说话的地方,我们每个星期都要来。我们有什么罪过,做错了什么,都要在这里告诉上帝。”

蚕婆婆不放心地说:“我又有什么罪?”

“大姐”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说:“有的。”

“我做错什么事了?”

“大姐”说:“这要对上帝说,也就是忏悔。每个星期都要说,态度要好,要诚实。”

蚕婆婆转过脸来对儿子嘟哝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要我到这里作检讨?我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菩萨从来不让我们作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