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里的天堂(第2/4页)
我的口袋里捂着妻子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丈夫,来,和你的妻子结婚。
多么美妙的十个字。它是汉语世界里有关婚姻的最伟大的诗篇。
而它就取材于我们的生活,它是我们基础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我把这十个字默诵了一千遍,享受生活现在就成了享受语言。我想对我的妻子说,我来了,每小时八十公里。
但是我并没有飞。我坐在软席上,寂然不动,手里夹了一根烟。我把这四年的生活又梳理了一遍,它们让我伤心。距离,还有批判,是我们对自身的苛求,并不涉及其他。所有的难处都可以归结到这么一点:我们厌倦了自我重复,我们无法产生对自己的不可企及。这句话怎么才能说得家常一点呢?还是回到婚姻上来,当我们否定了自我的时候,我们,我,用离婚作了一次替代。我想我的妻子也是这样的。我们金蝉脱壳,拿生命的环节误做自我革新与自我出逃。婚姻永远是现代人的替罪羊。
我还想起了我的小九九,她差不多就在我离婚的时候离开了我。她给我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不想和你结婚,我不想用大米饭取代零食。
她怎么就这么深刻呢?
不过这四年里总算有一个温柔插曲,我在南方的沿海城市邂逅了我的妻子。我们擦肩而过,却又回过了头来。我的妻子戴了一副大墨镜,她说:“哎,这不是你吗?”她摘下墨镜,我激动得发疯,大声说:
“嗨,是你,都不像她了!”
听出来没有?好丈夫永远是“你”,而好妻子则永远是“她”。
我的妻子变漂亮了,从头到脚都是无边风月。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两件事合到一块去了,你说人能够不爆炸吗?我们把自己关在饭店里,三十个小时都没出门。
妻望着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瞳孔里头光芒越来越像少女了。妻感染了我。我们歪在枕头上,执手相看泪眼。他妈的,我在恋爱呢。
分手之后我们开始通信。我们再也不像初恋的日子那样,整天抱住电话腻歪了。我们写信,用这种古典的方式装点现代人生。我们用神魂颠倒的句子给对方过电,鸡皮疙瘩整天竖在后背上,后来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妻子便再也没有回音了。
半年之后妻子回话了,她一上来就给我写来了一首伟大的诗篇。
你说我的后背能够不竖鸡皮疙瘩吗?我的鸡皮疙瘩上头能够不长羽毛吗?
不到九点火车驶进了中转站。下去了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上车的人里头包括一对新婚的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希望那一对年轻的夫妇离我远一点,而那个单身女人能够坐在我的身边。结果那一对恩爱的夫妻坐在我的斜对过,而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就知道天堂里头不会有不顺心的事。只有那一对夫妇太近了点。他们显然是正月里刚结婚的,正到南方度蜜月。他们手拉着手,一对白亮的情侣钻戒在他们的无名指上闪亮闪亮的。他们架好行李就开始悄悄说话了,他们拥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又满足又疲惫,说话的唇形都是那样地情深意长。要不是我的心情好,哪里受得了这份刺激。
不尽如人意的事还有。我对面的单身女人一直是一副很冷漠的样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好像她是出使中东的政治家。她的紫色的口红傲慢得要命,时时刻刻都像在拒绝。你说你傲慢什么?拒绝什么?我都是快复婚的人了。我一直想和她打招呼,我想说:“嗨!”这有点太好莱坞了。中国式的开局应当是“你吃了没有”,这话又问不出口。于是我只好用手腕托住下巴,傲慢,兼而忧心忡忡。我一定要弄出政治家或外交家行走在中东的模样。
女人拿出了“三五”香烟,她的指甲上全是紫色的指甲油。我也掏烟,掏火柴,比她快。这样我就有机会给她点烟了。我给她点上,尔后用同一根火柴给我自己点上。我叼着烟,很含糊地说:“上哪儿?”
“终点,”她说,“你呢?”
我说:“我也是终点。”
终点,多么好的一个站台。
其实上哪儿去对我们来说并不要紧,那是机车和铁轨的事,重要的是,在哪儿都必须有我们的生活。不是有这样一个好比喻吗,人的一生,就像人在旅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天堂里的一生。
我说:“做生意还是开会?”
她说:“离婚。——你呢?”
我没有料到她这样爽快,一下子就谈及了这样隐秘的私人话题。我有些措手不及,支吾说:“我复婚。”
她说:“当初怎么就离了?”
这个问题太专业,也太学术化。这是一个难以用一句话概括的大问题。我想说,整天拥挤在一起,精神和肉体都觉得对方“碍事”。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用一种类似于禅宗的办法回答了她。我划上火柴,把火苗塞到火柴盒的黑头那一端,整个火柴盒内一个着,个个着,呼地就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