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10页)

我把影片向后倒,定格画面,再次感到震惊。我把视线从北边移到南边,用我心灵的眼睛沿着滨海公路前行,仿佛看到旧的四号公路重建后去往雷霍沃特、里雄莱锡安、拉姆拉、罗德、本·古里安的机场、合隆、佩塔提克瓦、罗石艾因的指向标。我退回去,仔细地看着那一整堆密集地聚在一起的灰色和蓝色混凝土,特拉维夫完整的天际和在烟雾中模糊不清的郊区就这样被我找到了,我抓着遥控器的手同镜头里的画面一起僵住了。

以玛万的视角,从九层高的拉马拉望过去的以色列像一座巨大的岛屿。一座从海洋中拔地而起的混凝土高山,建筑物、摩天大楼和塔都挤成一团。像是一场幻觉,像一座只存在于科幻电影中的巨大都市,特拉维夫在天际线的那一边。

镜头直直地转向那些摩天大楼,我能清楚地看到既骄傲又强壮的阿兹列里塔,还有米格沙洛姆的边沿。我甚至看出了雷丁电站的烟囱,还有军队驻地的大楼,国防部上方飘扬着的旗帜,拉马特甘东边的购物中心。越过被夕阳的余晖笼罩着的巨大城市,我自始至终能看见一条闪着金光的大海。

带着跟昨天一样的鸡皮疙瘩,我想起我在那里的家人——我侄子以及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的时候呆住了。在玛万从拉马拉拍摄夕阳的时候,他们都在哪儿呢?他们在干什么?这让我回忆起我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在邻居家从窗户往自家厨房偷看。我偷偷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妈妈在厨房忙碌地洗着餐盘,还有我那趴在报纸上吃西瓜的爸爸的脖子背面,我为这不同的观察角度所带来的新鲜感惊呆了。这一次也一样,带着那种同样的、混合着陌生和亲密的矛盾的感觉,混合着负罪感和背叛感,还有一些不太体面的隐秘的感觉,我的视线被牢牢地吸在屏幕上。

这种反转是多么奇怪啊——从外面的角度看我们,从邻居家的窗户看进去,从镜头里隐藏的一面看我们自己。从纽约看他们在拉马拉所看到的风景。站在他们的阳台上,像是在芒特内博去看以色列的每一天,去看特拉维夫的郊区,看着我们在另一边的生活。我们那么自信,那么的思想简单,像是从未反思过。而发现他们能把我们看得那么清楚的感觉是如此特别,又令人恐惧。

太阳沉到更深的地方,如血的残阳散入大海。玛万的镜头跟随着一群迁徙的鸟儿去往天边,那黑色的一串被夕阳染上了红紫色。我的视线却被屏幕的底部深深吸引,仔细地看着越来越多的特拉维夫的灰色屋顶的轮廓。尽管玛万想专注捕捉的是那铺散开的大海和天空,只是偶尔被鸟儿吸引了注意力时才会不经意地照到城市的轮廓,我却无法自控地看着我的故乡,我无法自控地看着存在于敌人锐利目光中的以色列。

我不可抑制地想象自己看见了我的家被导弹的瞄准线对焦,从炮兵部队的发射台,透过上帝知道在哪儿的望远镜镜头。我不可抑制地意识到我们的一切都暴露在外,脆弱万分,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多么近、多么亲密。我被我们在另一边过着的,那珍贵的、热热闹闹的以色列生活所震撼,被那繁荣的壮观场景所震撼,我被我们占领了整片天空的舰队所震撼。这个场景让一阵寒意窜过我的脊柱,就像昨天那样,从这个角度看去,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是那样地值得嫉妒、那样地让人愤怒、那样地使人怨恨。

“看!你看到了吗?!”哈米昨天十分满足,为我的惊讶而兴奋,“我告诉过你啦!”

在我们相遇后不久,他就坚持说在晴朗的日子里可以从他哥哥在拉马拉的房子里看到海。他说站在阳台往外看能看见从西岸到大海的全部景致。“这片大陆很小,Bazi,它是那么的窄,”他在我表示怀疑的时候回答道,“40多英里,就这样,”他补充说,好奇我怎么能如此坚持我那已经过时了的政治主张,“你要把这两个国家怎么放呢?”

那是一次令人疲倦的、毫无意义的争吵的白热化阶段,我们从冬季来临的那天就开始了类似的争吵。被信仰和热情所驱动,我们天真地企图说服对方、动摇对方的立场,或是毁掉那个立场。我们说教、引诱,一次又一次地陷入那重复的、翻来覆去的、无用的争吵中,带着无数的叫喊和情绪,沉沦在绝望中。我通常是喊叫的煽动者,很容易就会情绪失控,变得暴怒——一旦我们聊起政治,我就像是被什么魔鬼攫住了一样。我痛恨这样。我痛恨自己突然出现的猪脑子和我自以为是的狂怒,敌意使我头脑发热、呼吸困难、在愤怒中咬牙切齿。我痛恨最后的失败滋味,以及随之而来的挫败感和苦涩。那无尽的重复争辩是横在我们之间的潘多拉魔盒,那样的永恒和不可战胜,永远无法消除,像是一种可笑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