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我十五岁那年,开始考虑死亡的问题。

那时候我为了一个发现而一连几个月沮丧不已:宇宙——宇宙那么大!我在日记本上写道:和宇宙的无限比起来,任何有限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分别,都可以忽略不计。

那时候我所考虑的死亡,似乎还是一个抽象概念。大得叫人灰心丧气、无法思考的无限之宇宙从头顶上威压下来,我只觉得死亡与其说叫人恐惧,不如说更像一个带有几分神秘的不确定性的归宿,像是糖果罐里一块没有尝过的糖,但我能忍住不去偷拿,因为我知道它总会在那里。毕竟,对于在中考的忙乱缝隙中抽空看动漫,又从动漫中开始思考宇宙人生的平凡少女,死亡还是那么遥远。

对于十六岁的海蓁,死亡是活生生的具体现实,是火烧灼胸腔般的疼痛,是五脏六腑都要被扯出来一般的折磨,是妈妈放弃了自己生活的整日牵挂,是爸爸过多的眼泪。在经历了重症监护室的死亡预演之后,年轻的海蓁的生命,是靠特效药从命运那里偷来的一段日子,而死亡,是她头顶悬在发丝上的利剑。

我原以为《无比美妙的痛苦》是一本关于癌症和死亡的小说。

但在我译完全书之后,总觉得不,还不止如此。作为一个读者,我为这本书深深着迷;在修改、校对的那些天里,跟两种语言的字词扭打纠缠之外,这本书在我心里搅动起的思绪也在慢慢发酵,让我觉得必须找个机会倾吐出来。

但从何说起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无比美妙的痛苦》是一本关于爱和恐惧的小说。

一、恐惧

彼得·范·豪滕说:“世上只存在两种感情:爱和恐惧。”

他真是个天才的小说家。正如本书作者约翰·格林一样。

海蓁第一次见到奥古斯塔斯,是在互助小组的聚会上,奥古斯塔斯被问到一个大有深意的问题:你害怕什么?

不,奥古斯塔斯并不害怕死亡本身,正如他的名字(“奥古斯塔斯”也可译作“奥古斯都”,罗马帝国皇帝的头衔)所暗示的一般,怀着高贵英雄主义精神的奥古斯塔斯害怕的是被遗忘。

随死亡而来的遗忘,是绝大多数芸芸众生无法避免的命运。莎士比亚那强劲的诗篇固然永存,但谁还记得其中所描写的斯人?曹雪芹批阅十载的《红楼梦》,到如今千万人赖以为生,谁又能真正在考据中重现曾经鲜活的那些女子的倩影?

奥古斯塔斯最后留下的信里写道:“几乎每个人都对于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有一种执念。想要留下点遗产。想要比死亡更长存。我们全都希望被铭记,我也是。”

正是这种执念,让人类造山填海,建起了金字塔,铸就了一座座历史丰碑,甚至向地球之外的茫茫宇宙发出了孤独的喊声。有时它让人们创造出难以想象的美好事物,也许更多时候它让人们犯下骇人听闻的恶行。

然而,“总会有一天,”海蓁说,“整个人类,不会有一个人留下来,记住任何人的存在,记住人类所做过的任何事情。……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建造的写下的思考的发现的都会被忘记……也许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也许还有亿万年之遥,但即使我们能逃过太阳的坍缩,也不可能永远活下去。有机体产生最初的意识之前,时间就已经存在;意识消亡之后,时间依然长存。人类无法避免、注定要被遗忘”。

让我再来问问你:你害怕什么?

我还记得小时候,大约三四岁吧,常常做同一个噩梦,这也是我所能记的第一个梦。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梦的情节很简单(几乎可以说没有情节):有人逼我往一个大管子里面看,那个管子无穷无尽地延伸。我很害怕,但不得不看。

现在想来,可怕之处或许在于:我的视线替代我向“无限”中坠落。

长大之后,我也有过类似的恐惧经历,只有两次,但印象深刻。一次是在天文馆的球幕剧场看《神奇的宇宙》;另一次是在巴厘岛旅游时,晚上回酒店,从门口水池曲折的木板桥上走过,昏暗的恍惚之中,猛然看到桥下的池水深不可测(其实是头顶夜空的倒影),一时间突然觉得仿佛踏足在万仞深渊之上,脚下是一片巨大澄澈的虚空,其中散发出斑驳的微光,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遥远而陌生,而我恍如漂浮在不知上下的巨大宇宙中,感觉诡异极了。

这就是我害怕的东西。

这种令我目眩神迷同时又发自内心地惶恐惊惧的,是无限的宇宙。宇宙的无穷之大,将一人一生衬得如同微尘,“有机体产生最初的意识之前,时间就已经存在;意识消亡之后,时间依然长存”。在宇宙的巨眼之前,我们都只是“紧紧攀附在意识这艘货柜船底的藤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