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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在格斯家,他的父母、我的父母、格斯和我一起挤在餐厅里的圆桌边吃酿柿子椒,桌上铺着桌布,按照格斯爸爸的说法,上一次用这桌布还是上个世纪的事。

我爸爸:“艾米莉,这个意大利烩饭……”

我妈妈:“美味极了。”

格斯的妈妈:“哦,谢谢。我很乐意把做法告诉你们。”

格斯咽下一口烩饭:“你知道,我对这个味道的第一感觉是:并非橙意出品。”

我:“观察力敏锐啊,格斯。这顿饭,尽管十分美味,但没有橙意餐厅的味道。”

我妈妈:“海蓁。”

格斯:“这个吃起来就像……”

我:“饭菜。”

格斯:“对了,正是如此。正常饭菜的味道,做得非常好的饭菜。但没有那种滋味,该怎么说呢,很微妙的……”

我:“没有那种滋味——就像上帝他老人家亲自下厨,用天堂当食材做出全套五道大菜,配上几只明亮的、盛满气泡和发酵的等离子体的球形天体,一起端上运河岸边的餐桌,而实实在在的花瓣追逐着流水,正从餐桌旁经过。”

格斯:“说得妙。”

格斯的父亲:“我们的孩子有点儿怪异。”

我爸爸:“说得妙。”

那次晚饭过了一周之后,格斯因为胸口疼进了急诊室,当天晚上就住院了,于是我第二天早上开车去纪念医院,到四楼病房看他。上次看过艾萨克之后,我就没再来过纪念医院。这儿跟儿童医院不一样,没有那种鲜艳得叫人发腻的红黄蓝墙壁,也没有小狗开车的画镶框挂在墙上,但这里单调乏味至极的模样反倒叫我怀念起儿童医院那些开心宝宝鬼画符了。纪念医院过于“功能性”了,它是个储存场所。火葬场预演。

电梯到了四楼,门开了,我看到格斯的妈妈在等候室走来走去,拿着手机讲话。她很快挂了电话,拥抱了我,主动帮我推氧气推车。

“没事,我自己来。”我说,“格斯怎么样?”

“他晚上过得很糟,海蓁。”她说,“他的心脏负荷过度了。他需要减少活动量,从现在开始要坐轮椅。医生给他用了一种新药,应该对抑制疼痛效果好些。他的两个姐姐刚开车过来了。”

“好的。”我说,“我能看看他吗?”

她双臂环抱住我,用力搂了搂我的肩膀,感觉有点儿怪异。“你知道我们爱你,海蓁。但眼下我们需要一家人聚在一起,格斯也同意了。好吗?”

“好吧。”我说。

“我会告诉他你来过。”

“好吧,”我说,“我想就在这儿坐一会儿,看会儿书。”

格斯的妈妈从走廊回他的病房去了。我理解,但我还是很想他,还是觉得,也许我会就此错过最后一次见他的机会,跟他告别什么的。等候室地面铺着棕色地毯,还有垫着厚软垫的棕色布面沙发。我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氧气推车搁在脚边。我特意穿了球鞋和那件“这不是烟斗”T恤,两周前,“维恩图笑话”的那个傍晚,我穿的就是这一身,可今天他看不见了。我开始浏览手机上的照片,手机相册就像最近几个月时间倒流的动画活页本,以他和艾萨克在莫妮卡家外面那张开始,我给他照的第一张照片为结束,那是我们开车去看《时髦骨骸》的那天。感觉恍如隔世,就好像我们拥有过一段短暂但却无穷的永世时光。有些无穷比别的无穷更大。

两周以后,我推着格斯的轮椅,穿过艺术公园,往《时髦骨骸》雕塑走去,格斯膝头放着一整瓶非常昂贵的香槟酒和我的氧气瓶。香槟是格斯的一位医生赞助的——格斯就是有那种本事,能使得医生心甘情愿把自家最好的香槟送给未成年的孩子。我们坐下了,格斯坐在轮椅上,我坐在发潮的草地上,离《时髦骨骸》很近,是轮椅能达到的最近距离。我指指那些互相怂恿对方从肋骨跳到肩胛骨的小孩子们,一片喧闹中,格斯用我刚好能听见的音量回答:“上次,我把自己想象成小孩。这次,是骸骨。”

我们用印着维尼熊的纸杯喝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