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页)

下飞机之后,他还是摇摇晃晃的。

“不舒服吗?”

“没事。”

他把吹乱的头发拢好,我们又牵着手在游乐场里闲逛起来。

太阳下山之后,人变得越来越多。孩子们手里举着气球和棉花糖,兴奋地发出尖厉的喊声。街头的卖艺者拽断缠绕胸部的锁链,又从口中喷出火焰。小婴儿看到这情景吓得大哭。情侣们不顾他人的目光,拥抱接吻。风吹过,爆米花和门票副券就从地面上飞舞起来。某处放起了焰火,和主人走散的小狗到处乱跑,照相机的闪光灯一直闪烁。

翻译家的手非常柔软,几乎将我的手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对我来说,这双手功能很多:摸头发、沏红茶、脱衣服、绑绳子,每个动作都能让他成为另一种生物。

现在这只包裹着我的手的手,是否曾经杀害了他的妻子呢?偶尔我会这样想,但丝毫不觉得恐惧。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勒的脖子、刺的剪刀,还是下的毒,但我可以想象出在那一瞬间,他手指的动作曾是何等优美。从每一个关节的神态到青黑色的血管,我都能想象出来。

我们靠在旋转木马的栅栏边,吃着甜筒冰激凌。他盯着冰激凌看了一会儿,那是由巧克力和香草口味缠绕成的巧克力。

“不快点吃,可就化了啊。”

“这形状可真有意思。”

“不就一个甜筒吗?有什么可稀罕的。”

“因为我很少吃。”

“用嘴咬一口就行。你瞧,就像这样。”

我张开嘴啃了一大口,也不顾会弄到脸上。他生怕把蛋筒捏碎似的,用左手轻轻地握住,向前探出脑袋,笨拙地舔了舔冰激凌的尖儿。融化了的冰激凌滴落在裤子上,他急忙拿出手帕去擦。

吃冰激凌可比把我扒光、用绳子绑紧要简单多了……我这么想着,帮他擦了擦裤子。

“我每次来这里都会和爸爸一起吃个冰激凌。玩一个喜欢的游乐项目,吃一种喜欢的食物,这是事先说好的。出门时妈妈一定会再三嘱咐:‘就一个哦,听见没?知道了没?不能骗我哦。’”

“为什么?”

“因为太浪费钱了,对,就因为这个。但是爸爸每次都偷偷地让我再玩一个游戏,玩哪个呢,一边想一边在游乐场里到处走。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买苹果糖葫芦,还是打枪呢,或者去鬼屋?好像魔法师对我说,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就那样的心情。爸爸一直耐心地站在犹豫不决的我旁边等着,直到决定为止。”

木马接二连三地经过我们身后,小象丹佛还在天上转着圈。太阳完全西沉了,天空被染成藏青色,各种灯饰明晃晃的,遮蔽了星光。有一个气球随风飘去,消失在了海的那一边。

“你很喜欢你父亲啊。”

“但是,他死了。”

我一边掸掉沾在上衣的蛋筒碎屑,一边说道。

“在我八岁那年,爸爸三十一岁,大家都哭着说他是英年早逝。”

“这样啊……”

他的目光落到裤子的污渍上。

“爸爸因为喝醉酒和别人吵架,被打破了头。由于没有目击者,所以我们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被发现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倒在了电影院的后门口。据说鼻子、耳朵等等,脸上所有的窟窿都冒出血来。还有人说他脑袋破了,脑浆流了一地。大家都随意发挥想象,明明谁都没见过他死时的样子。”

翻译家一直绞尽脑汁,琢磨着怎样才能不弄脏手把剩下的一点冰激凌都塞进嘴里。他使劲噘起嘴,又是咬蛋筒,又是伸长舌头舔。

“其实没大家说的那么悲惨。爸爸的脸确实肿了,好多瘀青,但是用湿毛巾把脏东西擦干净以后,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睫毛笔直,白眼球也不混浊,瞳孔清澈得可以看到最里面。就仿佛他马上会冲着我说:‘唉?玛丽。吓着你了,是我不好。’”

铃声响起,木马停下来,人们恋恋不舍地从出口走了出来。与此同时,早已等不及的孩子们蜂拥而入,只为争夺高大漂亮的木马。铃声再次响起,音乐开始播放,那些木马又一齐奔跑了起来。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没有什么能打断这种重复,大家仿佛迷失在时间的旋涡中一般。

“妈妈拼命寻找犯人,为了获得赔偿金。但是没用,哪儿都找不到殴打爸爸的人。”

我摇了摇头。

“尸体,你见过吗?”

我问,翻译家正在用手帕擦着嘴,“啊”了一声。

“尸体,人的。”

“那应该叫遗体吧。”

“不是,我说的不是那些得了病,到了寿命,慢慢死去的人。而是死亡之刃突然从天而降,连跑都来不及就被扎到了要害的人。他们会气恼,想为什么不是旁边的家伙,也不是后面的家伙,偏偏是自己呢。但是无济于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说的是像这样死去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