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6页)

现在,妈妈又冲着男人数落起来。其他客人都慢吞吞地回屋了,他不发一言,垂下眼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走下台阶,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两张钞票来,放在前台上。钞票皱巴巴的。我拿过钞票,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将它们抚平。

上面似乎还微微残留着男人的体温,他一眼也没有看我,在雨中越走越远了。

我一直很好奇,是谁为什么给旅馆起了个“爱丽丝旅馆(1)”这么怪异的名字呢?附近旅馆的名字全都与海有关,只有这里叫作“爱丽丝”。

“是菖蒲哦,这花很漂亮吧?爱丽丝还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呢。这名字多高贵典雅!”

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爷爷曾经自豪地说过。

但是,在爱丽丝旅馆的中庭里,并没有菖蒲花,也没有玫瑰、三色堇或水仙,除了两棵从不修剪枝叶的四照花和榉树,就只剩丛生的杂草。

唯一有点情趣的,是一座砖砌的小喷泉,可是里面的水早就干涸了。喷泉的正中央立着一尊被鸟粪弄脏了的石膏像,那是一个身着燕尾、正歪着脑袋拉竖琴的鬈发男孩。由于他的嘴唇和眼睑早已不知去向,看起来很悲伤。

爷爷从哪儿听来的女神的故事呢?我们家里别说希腊神话了,连书柜都没有。

我想象了一下彩虹女神的姿态,漂亮的脖颈、丰满的胸脯、眺望远方的眼眸以及七彩纱衣。纱衣偶尔飘舞,世界就会立刻被施与美丽的魔法。

无论彩虹女神入住这个旅馆的哪个角落,喷水的少年想必都不会如此悲伤地拉竖琴了吧。

招牌“HOTELIRIS”安装在三层屋顶上,其中字母“R”向右倾斜,整体失掉了平衡,看起来就像它滑稽地踉跄了一下,又或者沉浸在不祥的思绪之中。但是一直没有人去修理。

两年前,爷爷去世了。不知是胰腺还是胆囊,反正是肚子里某处的癌细胞扩散至腰椎、肺部以及脑子(所以最初到底是什么癌也就无所谓了),经受半年的痛苦煎熬之后,他在自己的床上咽了气。

前台里侧有三个日照不足的小房间,那是我们的家。我刚出生时,一共住着五个人。最早离开的是奶奶,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她好像是死于心脏病。然后是爸爸,那时我八岁了,所以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次轮到了爷爷。爷爷睡的是客房淘汰下来的床,床的弹簧坏掉了,因此每次翻身时,都会响起犹如踩到青蛙一般的怪声。放学一回到家,我就得给插在他右腹部的管子消毒,还得把积存于管子那头塑料袋里的体液倒掉。这些都是妈妈让我干的活儿。其实我很害怕碰那个管子,总觉得只要稍有疏忽,管子就会整个掉下来,然后从那个洞里涌出腐烂的内脏来。

体液很清澈。我经常看着那可爱的澄黄色液体发呆,人的身体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颜色,真是不可思议。每次我都把它倒进中庭的喷水池里,所以拉竖琴的少年的手指总是湿漉漉的。

爷爷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痛苦在黎明之前达到高潮。呻吟声和青蛙的悲鸣混杂在一起,不停歇地萦绕在黑暗深处。虽然隔着两层金属百叶窗,还是有客人听见这瘆人的声音,过来抱怨。

“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都是些叫春的猫,每天晚上聚到中庭叫个没完。”

妈妈站在大堂前台边上,一边玩着圆珠笔笔帽,一边故意用娇滴滴的腔调糊弄客人。

爷爷去世那天,旅馆也没有歇业。旺季已经过去,几乎没什么住客,但不知为何偏偏在那天住进一拨“妈妈合唱队”的团体游客。在神父念诵祈祷的间隙,都能听见《雪绒花》《山谷里的灯火》《罗蕾莱》等歌声,不过他仿佛完全不受干扰,垂着眼睑照常推进仪式;曾是爷爷酒友的洋货铺女老板刚发出呜咽,宛如和声一般的女高音就响起来;无论是浴室、食堂还是阳台,都有人在唱着些什么,歌声从上方泼洒至尸体。直到最后,彩虹女神都没有为爷爷舞动她的七彩纱衣。

我第二次看见那个男人,是在那件事发生两周以后。

周日下午,我被妈妈派去街上购物。天气晴朗,热出了一身汗。海边早有性急的年轻人身着泳衣享受着日光浴,一直延伸到崖壁的大片岩石在退潮后完全裸露了出来,游船登船口和饭店露台上也开始出现游客的身影。大海看起来还很凉,但无论是潮湿崖壁上反射出的刺眼光线,还是街上喧闹的腔调,都说明夏天快到了。

这个小镇只在夏季的三个月里才会焕发生机,其余季节就如同化石般一动不动地盘踞在那里。夏日里,平静的大海包围着小镇,向东西方向延展开去的沙滩金光闪闪。退潮时才能看到的陡峭崖壁和崖壁下开阔的绿丘,赋予了海岸线迷人的魅力。各条大道都充斥着前来度假的人们,人们打开遮阳伞,尽情冲凉,开启香槟,燃放焰火。饭馆、酒吧、旅馆、游船、特产店、游艇码头以及我们爱丽丝,都各显其能,将自己装扮一新。不过我们要做的,只是把露台的遮阳板放下来,再把大堂的电灯泡换成更亮点的,最后将墙上的价目表换成旺季用的,如此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