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二

我之所以会去游泳,是因为背痛的缘故。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感到脊椎剧痛(明明那么痛我却还能熟睡,也是不得不佩服自己了)。病痛来得毫无预兆。前一天还是好好的,可是第二天一早,它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炸弹,刺穿了我的脊背。

“骨头没有什么问题。”

整形外科医生干脆地说。

“可能是不小心用力过猛,把支撑脊椎的肌肉拉伤了。”

他看着贴在面前的脊椎X光片,说道。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医科大学的事务员,几乎一整天都坐着。偶尔也搬一下厚重的名簿、教材和练习答案卷什么的。”

“这样可不好。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然后突然用力过度,这是最危险的。脊椎这个东西吧,是由这样一个一个的小椎体连接构成的,椎体之间夹有椎间盘以达到缓冲的效果,包裹在外层的就是肌肉。从人类开始直立行走的远古时代以来,脊椎就一直承受着过重的负担。”

医生拿起桌子上的模型,开始向我解释。他的解说冗长而又无聊。模型是用乳白色的石膏做成的,他每次一拧动,就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这声音好像是从自己体内传来一般,让我觉得脊背上的疼痛变得越发剧烈。由于注意力都被那个怪声吸引,医生的解释我至多只听进去一半。

“总之呢……”

终于,医生把模型放回到桌上。

“唯一的办法就是注意保暖,休息静养。卧床是最好的药方。然后持续观察病情,等到疼痛症状有所减轻后,就可以去游泳。运动可以锻炼肌肉,让它变得柔软。我给你介绍一家好点的健身俱乐部吧?和我们医院是协议单位,那边会根据你的病例制定适合你的课程。而且,如果有医院盖章,会费还可以打八折。怎么样?很合算吧?”

说完,他也不等我回答,就从抽屉里拿出入会申请书,直接填起表格来。最后,在表格上用力盖上医院的方形图章。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游泳。一来,游泳技术不高,一直没怎么游,连泳衣都不知道被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再者,每次游泳后都要耐心地把头发吹干,实在是很麻烦的事情。可是,我已经无力拒绝,只好默默地把申请书塞进皮包里。

结果,我必须先去医院接受一段时间的牵引治疗。治疗专用的床形状奇特,既像欧洲中世纪的逼供箱,又像前卫戏剧中的大型道具,还像是孵化珍奇鸟类的蛋的装置。

首先,我需要把垂挂着许多金属钩的腰封带穿在骨盆上。当我晃荡着那些钩子躺到床上后,护士小姐上前把我的腋下和脚踝用皮带固定住。她的动作十分用力,几乎连一毫米的空隙都没给我留,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接受刑罚。腰封带上的钩子和脚后方的滑轮车配件连接在一起,然后用滑轮车附带的转盘调节拉力。我的治疗从十五千克拉力开始,每天增加一千克,现在已经增加到了最大刻度的三十二千克。

最后,护士小姐把一个坚固的铁罩盖到我的身上,按下红色的启动按钮,走出房间。我被一个人关在了里面。

之后,背后持续响起像是烧热水般的咕噜咕噜声,热得发烫。我经常怀疑自己还能否坚持下去。当然,也想过让护士把温度稍微调低一点,可是看到她们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就始终没有开口。每次都只是默默忍到治疗结束。

滑轮车启动的瞬间是我最紧张的时刻。明知道不可能发生,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滑轮车一直不停地拉扯腰椎骨,可该怎么办呢?我再次深切地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接受酷刑,不亚于下油锅和五马分尸的酷刑。

滑轮车缓缓地拉动配件,皮带勒进我的两侧腋下,腰封带压迫我的腰部。也许是许久没保养,设备的各个部位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拉力逐渐加大,我努力寻找身上尚可自由活动的部分,但却没有找到。坚固的铁罩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连眨眼都变得困难。整个过程中,后背的热水都在持续沸腾。

我只好无奈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之后,越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脊椎被不断拉伸,肌肉组织被撕裂,韧带在痉挛,椎间盘脱落,骨髓流了出来。最后,所有的骨头变得七零八落,它们像断掉的珍珠项链一样散落一地。甚至连干涩的声音、迸裂的触感都能清晰地浮现出来。然而,我没有感到不快,相反,甚至有一点入迷。拿起自己的脊椎骨的碎片,感受它的温度,闻闻它的气味,放在亮光下仔细观察,应该挺有趣的。

还差最后一点。如果滑轮车再移动几厘米,连接我身体的所有部位都会崩坏。只剩下最后一点距离,就一点儿!我紧闭双眼,等待那一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