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持续不停下了整整一个礼拜。

对此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我和猫都这么想。我们并排坐在走廊上——我坐在小椅子上,时不时抽支烟;猫坐在地上,时不时用舌头舔舔爪子——看着灰蒙蒙的雨幕发呆。

那是1993年。8月。大学一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刚刚过了十九岁生日没多久。生日是和一个女孩一起过的,两人吃完蛋糕便开始接吻,接吻的当中女孩流下泪来,然后说因为无法明说的原因必须要跟我分手。眼泪的咸味儿和蛋糕的甜腻味儿在口腔里融合成一种怪得要命的腥味,害得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我的初恋便是在那种奇特的味觉中结束的。

那之后没过几天,我就对父母说想去乡下的亲戚那儿住一阵子。我在旅行包里放进牛仔短裤和短袖衫,一本硬壳的《麦田守望者》,一只Walkman和一盘录满鲍勃·迪伦的九十分钟磁带。

亲戚是乡下一所中学的老师。我就借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放暑假的校园空空荡荡,像被遗弃的古战场似的静悄悄地躺在8月的骄阳里。

不过,就在我到的第二天,雨便铺天盖地地下起来。

猫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注意到它时,它好像已经和我很亲密了。它用身体在我的小腿上蹭来蹭去。绕着我不停地转圈,还仰起小脑袋冲我咪咪咪地叫。简直和男孩追求女孩时的样子差不多。

我把吃剩的饭菜盛在一块凹下的瓦片里给它吃。它一边吃一边从肚皮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吃完它就坐在我旁边,眯着眼睛用舌头专心致志地舔湿脚掌,再用脚掌在脸上煞有介事地抹来抹去——就像我们洗脸那样。

我没给猫取名字。要喊它时,就叫声“喂”。久而久之,我和它都认为“喂”就是它的名字。反正我只要说声“喂”,猫就知道我是在跟它说话。

“喂,你说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

“嗯,看样子它好像决心要永远下下去。”

“……”

“雨真厉害,一点都不累。”

“……”

“喂,你有没有听说过加菲猫的故事?”

“……”

雨下到某种程度之后,似乎已经不能称之为雨了。我的意思是,那已经成为超越雨的意义之上的另外什么东西。一个整体,一个笼罩一切无所不在的整体。就像空气、房屋、泥土那样恒久存在的整体。如果有人说从我出生时起世界就一直在下雨,我大概也会相信。

总之,雨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永无疲倦地倾注下来。四处都弥漫着一股雨天特有的潮乎乎的气息。在长久凝视雨幕的时间里,眼前渐渐幻化为一片淡灰色,雨声也似乎嗖地一下被吸到哪里去了。周围像台风中心般静寂无声。

我突然想,怎么会有这么多水——有好几十吨——从无依无靠的天空上不间断地跌落下来呢?而这些落下的水又流到哪里去了呢?——地上并没有积水。

没有回答。

猫当然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走廊很长,估计有二百米。每天早晨起床后,我就戴着Walkman耳机从走廊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回这头。其间分别要经过我住的学生宿舍,101教室,102教室,103教室,201教室,202教室……一直到303教室。有时候觉得像是跑在一个狭长的桥洞里。雨水从倾斜的屋顶上沿着廊檐滴落下来,形成小瀑布那样的雨帘。

为什么偏要将校舍建成这副模样呢?每次产生在桥洞中的幻觉时,我就忍不住有点困惑。我在狭长的通道里不停迈动双腿,却感觉好像在哪里——在世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有人在为我静静哭泣。

一面看着外面的雨,一面静静哭泣。

好像我所在的这里,与另外某个场所有什么密切但却不为人知的联系。

我突然觉得莫名其妙地难过。

闲来无事,我便双手插在裤袋里,沿着一个个教室游来荡去。从焊着细铁条的窗子看进去,所有教室里的木头桌椅都破旧不堪。墙上贴着几张皱巴巴的伟人像。有的黑板上还留着零星的数学方程式和英文单词。

我靠在窗边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看久了,仿佛能看到满教室的男女学生在桌椅间嬉戏玩闹。学校课间休息的嘈杂声似乎也从遥远的地方被搬运过来。直到猛地回过神,才发现眼前是黑咕隆咚空无一人的教室,雨声在耳边哗哗响。那些桌椅和黑板看上去都沾染着某种挥之不去的落寞神情。我看上去大概也一样。

我很想打个电话跟谁说说话。但不知道要打给谁好。而且,就算我拿起话筒,拨好号码,我也不知道到底该从何说起。

看见白裙子女孩的时候,我正坐在小椅子上抽烟,猫趴在我腿上呼呼大睡。

起先只是一个小白点。就像在灰色信纸上用涂改液点出的那样一个小白点。白点移动着,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大。当我吸第七口烟,弹第三次烟灰的时候,白点已经变成一个撑着白色雨伞的白裙子女孩,站在我面前的雨里。我听到雨点打在雨伞布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