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助刚刚拿一块坐垫来到回廊边,他先选个阳光充足的位置,盘腿坐下,然后轻松悠闲地晒着太阳。不一会儿,宗助抛开手里的杂志,返身一倒,横卧在地。天气十分晴朗,是名副其实的秋高气爽。附近街道环境清幽,路上行人的木屐踏着路面,发出清晰的声响。宗助枕着两只手臂仰面瞭望,视线越过屋檐投向天空,美丽的晴空一片蔚蓝,跟他身下这块狭隘的回廊比起来,实在好广阔呀。即便只是偶尔利用假日在这儿欣赏天空,心情也跟平日大不相同呢。宗助一面想一面蹙起眉头凝视太阳,看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头晕眼花,便又翻个身,脸转向纸门的方向。宗助的老婆正在纸门里面做针线。

“喂!天气真是太好了!”宗助对妻子说。

“是啊。”他妻子只答了一句,没再说话。宗助也没接腔,看来不像有话要谈。半晌,宗助的妻子才开口说:“你出去散散步吧。”

说完,宗助也只应了一声“嗯”,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三分钟,宗助的妻子把脸凑到嵌在纸门下方的玻璃上,窥视丈夫横卧的模样。不知为何,丈夫竟蜷着两膝,身体弯得像虾子,还交叉两臂,把那满头黑发的脑袋藏在臂膀之间,手肘夹住脸颊,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我说你啊,睡在那种地方,会感冒的。”宗助的妻子提醒丈夫。她带着一种现代女学生通用的腔调,听起来既像东京腔又不像东京腔。

宗助夹在两肘之间的一双大眼连续眨了好几下。

“我不会睡着,不要紧的。”他眨着眼低声答道。说完,两人之间陷入沉寂。只听一辆橡胶车轮的人力车从门外经过时发出三两下铃声,接着,又听到远处传来公鸡的啼声。宗助身上穿着一件新的棉纱衬衣,阳光的温暖毫不造作地渗透布料,他一面用背脊贪婪地品味着暖意,一面不经意地聆听门外传来的各种声响。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隔着纸门向妻子问道:“阿米,‘近来’的‘近’字怎么写啊?”

听了丈夫这问题,妻子既没露出嫌恶的表情,也不像一般年轻女人发出那种尖锐的娇笑声。

“就是‘近江’的‘近’吧?”妻子答道。

“我就是不会写那个‘近江’的‘近’啊。”

妻子将紧闭的纸门拉开一半,手里的长尺伸出门框,用尺尖在回廊地面上写了一个“近”字。

“是这样写吧?”说完,她用尺尖指着地面上刚描的字,又放下长尺,抬起头,专注地打量着清澈蔚蓝的天空。

宗助也不看妻子的脸就说:“原来真的是这样写啊!”听他语气不像是开玩笑,脸上也没有笑容。他的妻子对那个“近”字似乎也没放在心上。

“天气真是太好了。”阿米有点像在自语似的说,语毕,又动手做起针线活,纸门也就敞着没再合拢。

宗助微微抬起夹在两肘之间的脑袋。“字这东西啊,真的好奇妙。”说着,他才抬眼望着妻子的脸。

“为什么呢?”

“为什么啊?因为不管多么简单的字,只要心中稍有疑惑,马上就不知道怎么写了。上次写今日的‘今’时,也害我想了好久。明明我在纸上写得一清二楚,可是瞪着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到最后,觉得越看越不像了。你有过这种经验吗?”

“哪有这种事?”

“只有我有这种经验吗?”宗助举手摸摸脑袋。

“是你有点不正常吧。”

“或许还是因为神经衰弱的关系。”

“对呀。”说完,妻子望着丈夫的脸。丈夫这才站起身来。

宗助像要跳进屋里似的大步跨过针线盒和满地线头,用手拉开起居室的纸门,门内就是和室客厅。客厅的南面因为有玄关挡着,当他的视线突然从充满阳光的室外转进室内,立刻觉得对面另一扇纸门看起来冷冰冰的。只要拉开那扇纸门,就能看到窗外那座直逼屋檐的陡峭山崖,岩壁紧靠着回廊边,也难怪上午原该射进屋里的阳光都照不进来。那座山崖上长满了杂草,崖壁下方连一块可供支撑的岩石也没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似的。但奇怪的是,那块崖壁却又不像会立刻坍方。或许也因为这样,房东始终让它保持原样,从没采取过任何补救措施。“这附近以前是一片竹林。当初开发时,竹子的根部都没挖出来,直接埋在土堤里面了,所以这块地比你想象中紧实多啦。”附近一家蔬果店的老板曾经特地站在宗助家后门外向他解释过。这老头住在这条街上已超过二十年。“可是,如果根部还留在地下,不是应该会长出竹子,变成竹林吗?”宗助当时曾反问过老头。“这个嘛,竹子被那样一挖,哪那么容易再长出来。不过那座山崖不会有问题啦。无论如何,也不会倒下来。”老头努力辩解着,好像那座山崖是他家的财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