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3/6页)

第二天,代助睁开眼睛时,太阳已高高升起,不断闪动的金光照射在回廊边。枕畔放着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门野究竟什么时候进来拉开雨户(4) ,又什么时候送来报纸,代助竟然一无所知。他用力伸个懒腰,才从棉被里爬起来。正在浴室擦拭身体时,门野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令兄从青山那边过来了。”

代助嘴里应道:“我马上过去。”手里仍在仔细地擦拭身体。他心想,反正客厅那边说不定还在打扫,我也没必要急着跑出去。所以他跟平日一样,不慌不忙地把头发分向两边,刮了胡子,这才慢吞吞地走回起居室。早饭当然是不好意思慢慢享用了,代助站着喝了一杯红茶,用毛巾擦了擦嘴角的胡子,便立刻丢下毛巾走向客厅。

“哦!哥哥。”代助打了一声招呼。哥哥跟平时一样,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火的深色雪茄,表情平静地捧着代助的报纸正在阅读。

他一看到代助便问:“这房里香味好浓啊。是你的头发吗?”

“看到我的脑袋之前就有香味了吧?”代助答道,接着,又把昨夜洒香水的事情说了一遍。哥哥不动声色地说:“哈哈,你还会做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啊!”哥哥很少到代助这儿来,偶尔来上一趟,必然是有非来不可的事情。但事情一办完,他立刻就会离去。代助暗自寻思着:“今天一定也是有事才找上门来吧。或许是昨天随便就打发诚太郎回去,所以哥哥来找我兴师问罪了。”兄弟俩随意闲聊了五六分钟之后,哥哥终于开口说道:

“我今天来找你,是因为昨晚诚太郎回来说,叔叔明天要出发旅行。”

“是呀。其实我本来打算今天早上六点左右出发的。”代助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谎言,表情却显得极为冷静。

哥哥也露出严肃的神情说:“你若是能在早晨六点起床出发的家伙,我也不会特地选在这个时间大老远地跑来了。”代助连忙反问:“有什么事?”一问才知,果真就像他自己预料的那样,哥哥是来赶鸭子上架的。原来,今天家里邀请高木先生和佐川小姐吃午饭,父亲命令代助也得出席。据哥哥说,昨晚听了诚太郎带去的口信,父亲十分气恼,害得梅子着急得要命,立刻就想在代助出门之前赶来,叫他延后旅行计划,但后来被哥哥劝阻了。

“别担心,那家伙怎么可能今晚出发?他现在一定正坐在行李前面发呆呢。等明天再说吧,到时候你不叫他,他也会跑来的。一定会嚷着说,我是来让嫂嫂放心的啦。”诚吾慢条斯理地说。代助听了很不高兴。

“那你不要管我就好啦。”代助说。

“可是女人这玩意儿啊,都很沉不住气的。今天一早起来,她就跟我闹,说那样对不起父亲。”诚吾脸上并没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不,应该说,他反而带着颇为棘手的神情看着代助。代助不给哥哥明确的答复,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但要像应付诚太郎那样,随便敷衍哥哥几句,代助却也没有那种勇气。再说,回绝午餐之后又出门旅行,这岂不等于拿自己的钱包开玩笑,总不能这么做吧。所以说,现在必须让兄嫂或父亲这几个反对派当中的某人,弄清楚自己的举足轻重,否则哪能获得行动的自由呢?于是代助针对高木先生与佐川小姐发表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评语。代助说,我跟那位高木先生大约十年前见过一面,之后,再也没看过他了。但奇妙的是,上次在歌舞伎座遇到他的时候,心底却立刻“啊”了一声,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那位佐川小姐就不一样了,明明最近才看过她的照片,见到她本人时,却完全无法联想到一块儿。照片这东西真是奇怪。如果先认识了某人,就很容易从照片上辨认出那个人,但是反过来,只靠照片去辨识某人就非常困难。所以换成哲学的角度来看,可以得出这样的真理:“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但由生至死则是自然的法则。”

“这就是我的结论。”代助说。“原来如此。”哥哥答道,脸上却没有深具同感的表情,只是不停地咬着嘴里的雪茄。那根雪茄已经变得很短,几乎快要烧到他嘴上的胡子了。

“所以说,你今天也没必要非去旅行不可吧?”哥哥问。代助只好回答:“没必要。”

“那今天来吃顿饭,也没问题啰?”代助别无选择,只得说声“没问题”。

“那我现在有事先到别处去绕一下,你一定要来呀。”哥哥似乎跟平日一样忙碌。代助已看破一切,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所以给了哥哥一个让他放心的答复。

不料,哥哥突然对他说:“你究竟怎么回事。不想娶那女人吗?娶了她,不是也挺不错的?像你这么重视老婆,只想娶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简直跟元禄时代(5) 那些风流好色的男子一样,可笑极了。而且那个时代,男女谈起恋爱,还是有很多顾忌的,不是吗?……哎,随便你啦。总之,尽量别惹老人家生气吧。”说完,哥哥就走了。代助回到客厅,再三咀嚼哥哥这段忠告。想了老半天,他觉得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其实跟哥哥完全一样。所以代助得出一个对自己有利,却跟哥哥意见相反的结论:家里催他结婚这件事,自己也无须生气,只要置之不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