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页)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之间的信件渐渐地少了。最初是每月两封,慢慢地变成每月一封,然后又变成两三个月一封。然而,信件少到这种程度,代助又开始觉得不写信反而令他不安。所以尽管他心里觉得毫无意义,有时却会为了驱除心里的不安,写封信寄给平冈。这种情形持续了大约半年,代助感觉自己的脑袋和胸襟都在发生变化,而随着这种变化,他就是不写信给平冈,心里也不再有什么负担。事实上,代助从家里搬出来自立门户到现在,一年多都过去了,他也只在今年春天交换贺年卡的时候,才顺便通知了平冈自己的地址。

只是,因为当年的那件事,害得代助总是无法把平冈从脑中挥去。他经常想起平冈,并兀自编织各种幻想,想象着那家伙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不过代助至多也只是想象一下罢了,并不觉得有必要鼓起勇气向别人打听或询问平冈的消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打发过去,直到两星期前,他突然收到平冈的来信。信里写道:“我打算最近离开此地,搬到你那儿去。请不要以为我是因总社发布了升官的命令而被动地搬家。我只是突然想换个工作。待我到达东京后,还请多多关照。”看完了信,代助心底不免一亮,虽然看不出这句“还请多多关照”,究竟是真心拜托,还是口头上的客套话,但可以看出平冈身边必定发生了突来的变化。

代助原本打算一见面就向平冈打听事情原委,可惜话题一扯开,就很难拉回正题。代助虽然看准时机,主动提出疑问,平冈却连声叹着“唉!说来话长”,始终不肯开口。代助无奈之下,只好向他提议道:“我们难得见面,到外面去吃吧。”

平冈听了这话,依旧再三答道:“迟早会慢慢告诉你啦。”代助最后只好勉强拉着客人,走进了住家附近的一间西餐厅。

两人在餐厅里喝了不少酒,还聊起什么“吃喝依旧跟从前一样啊”之类的话题,从这时起,两人僵硬的舌头才终于变得滑溜起来。代助兴致勃勃地聊起两三天前在尼古拉大教堂(1) 看到复活节祭典的情景。他说,祭典活动特别挑在午夜零时,世人都已熟睡的时刻展开,参拜的人群沿着长廊绕场一周之后,重新走进教堂。这时大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教堂里早已点亮了几千根蜡烛。穿着道袍的僧侣队伍走到远处时,他们的黑色身影映在单色的墙壁上,显得非常巨大……平冈两手撑着面颊聆听着,眼镜后面的双眼皮大眼里尽是鲜红的血丝。代助说,那天半夜两点左右,他独自走过宽阔的御成大道(2) 。深夜的黑暗里,铁轨笔直地通向前方,他一个人沿着铁道走进上野森林,又踏入灯光照耀下的花丛里。

“寂静无人的夜樱景色挺美的。”代助说。平冈默默喝光了杯中的酒,脸上露出一丝惋惜,微微牵动嘴角说:“应该很好看吧。只是我还没看过……不过呀,你能有这种闲情逸致,还真是活得轻松愉快呀!等你进了社会,就没这种机会了。”平冈说这话时的语气,似乎在暗讽代助没有人生经验。

代助对他的语气倒不在意,反而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太合理。代助认为,对他整个人生来说,复活节祭典那夜的经历要比人生经验更有意义。所以他便答道:“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所谓的人生经验更蠢的玩意儿了,那东西只会给我们带来痛苦,不是吗?”

听了代助的话,平冈故意睁大了醉眼说:“你的想法改变了很多嘛……以前你不是总说,那种痛苦以后会变成良药?”

“那是没见识的年轻人跟着人云亦云的俗谚随口乱讲的感想,对于那类的想法,我早就修正了。”

“不过呀,你迟早总要踏进社会的,要是你到那时还抱着这种想法,可就糟了。”

“我早就踏进社会了。尤其是跟你分手之后,我发现世界好像变得更宽阔了。只不过,我那个世界跟你踏入的不太一样罢了。”

“你现在这么目中无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受到教训的。”

“当然,如果我现在无衣无食,一定马上遭殃,问题是,我现在衣食无缺,干吗没事找事,自讨苦吃?这不是跟印度人整天穿着外套等待冬天降临一样吗?”

平冈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不快,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不断吐出烟雾。代助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火,便换了比较温和的语调说:“我有个朋友,对音乐一窍不通,他在学校当老师,但是只一处开课无法糊口,只好同时又去三四所学校兼职,那家伙真是可怜,每天除了准备教材之外,剩下的时间全都耗费在教室里,就像一台机器似的,整天不停地动嘴讲课,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偶尔碰到星期假日,总嚷着想要好好休息。结果假日就是从早到晚躺在家里睡觉,不管什么音乐会或外国著名音乐家到日本来表演,他也没机会去听。换句话说,像音乐这么美丽的世界,他这辈子是至死也踏不进去了。依照我的想法看来,缺乏这种人生经验,才是最可悲的。那些跟面包有关的经验或许至关紧要,却都是等而下之的玩意儿。一个人要是没有体验过超越面包和水的奢侈生活,根本不配自称人类。看来你似乎以为我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少爷,老实说,在我生活的那个奢华世界里,我自认比你经验老到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