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公子》 (1964)

这篇和阿尔文·托夫勒的对话发表在1964年1月的《花花公子》上。为了获得像是一次自然交谈的效果,双方都作了很大的努力。实际上,刊发的文字都是我事先写好的,当托夫勒1963年3月中旬来蒙特勒的时候,我把对问题进行回答的打印稿交给了他。现在这个文本考虑到了采访者提问的顺序,也顾及了我的几页打印稿在传递中显然丢失的事实。

随着1958年《洛丽塔》在美国的出版,您名利双收,几乎一夜之间从文坛名流——三十多年来您一直享有这样的声誉——成为褒贬参半的超级畅销书的著名作者。在经历了这样的轰动效应后,您后悔写《洛丽塔》了吗?

正好相反,1950年,还有1951年,我曾两度想烧掉亨伯特·亨伯特的黑色小日记本,现在回想起来还不免浑身战栗。我永不后悔写了《洛丽塔》。她就像编造一个美丽的谜——它的谜面同时也是谜底,因为两者互为镜像,这取决于你观看的方式。当然,她完全使我的其他作品黯然失色——至少我写的那些英语作品:《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庶出的标志》,还有我的短篇小说和回忆录;但我并不因此而怨她。这个神秘的小仙女有一种奇特和温柔的魅力。

虽然许多读者和评论家不会同意她的魅力是温柔的,但很少有人会否认她有奇特的魅力——以至于当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提议拍电影《洛丽塔》时,据说您这么说:“他们肯定会改变情节。也许他们会把洛丽塔弄成个女性小矮人。或者他们让她十六岁,亨伯特二十六岁。”虽然最后您自己写了电影剧本,但有些评论家还是借助电影来稀释小说中的爱恋关系。您对这部电影满意吗?

我认为这部电影绝对是一流的。四个主要演员也值得高度肯定。苏·莱昂端着早餐盘或在汽车里孩子气地穿毛衣——都是表演和导演中难忘的情景。杀害奎尔蒂那一场是杰作,黑兹太太的死也是。虽然我必须指出,我与实际的拍摄无关。如果我参与拍摄,我就会坚持强调某些在电影中没有得到强调的东西——比如他们住过的不同的汽车旅馆。我所做的是写了电影剧本,其中大部分被库布里克采用了。那些“稀释”,如果确实存在的话,也并不来自我的洒水器。

您觉得《洛丽塔》的双重成功有益还是有损于您的生活?

我放弃了教学——这就是我所做的全部改变。你知道,我喜欢教学,我喜欢康奈尔,我喜欢编写和讲授有关俄国作家和欧洲名著的课程。但六十岁上下的年龄,尤其是冬天,你开始觉得从事教学有些体力不支了:每隔一天,早晨得按时起床、和车道上的积雪较量、穿过长长的走廊去教室、在黑板上费力画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地图或者19世纪70年代早期圣彼得堡—莫斯科快车上硬卧车厢的格局——不了解这些,也就不能相应地读懂《尤利西斯》和《安娜·卡列尼娜》。出于某种原因,我最生动的记忆是有关考试的。戈尔德温·史密斯大阶梯教室。从上午八点考到十点三十分。约一百五十个学生——没有洗漱刮脸的小伙子和衣着得体的大姑娘。一种沉闷和灾难临头的气氛。八点半。小声咳嗽、神经质地清一下嗓子、嗡嗡的说话声、沙沙的翻纸声。有些殉难者双臂扣在脑后陷入沉思。我会遇到一道目光,直直地瞪着我,夹杂着希望和怨怼,以期看清知识禁果的出处。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走到讲台前来问我:“卡夫卡教授,您要我们说……还是您只要我们回答问题的第一部分?”得C—的了不起的同仁,这个国家的栋梁,不停地在纸上涂鸦。一阵沙沙声同时响起,大部分考生翻过答题用的蓝皮簿的一页,良好的团队合作。甩甩发麻的手腕,没墨水了,体香剂洒不出来了。当我看着那双直视我的眼睛,它们马上移向天花板,显出虔诚的冥想模样。玻璃窗上有了雾气。小伙子脱掉毛衣。大姑娘急速地嚼着口香糖。十分钟、五分钟、三分钟,时间到了。

许多批评家援引《洛丽塔》中如您刚才描述的同样的滑稽性场景,称这本书是对美国的出色的讽刺性社会批评。他们说得对吗?

嗯,我只能重申:我既没有创作意图,也没有道德或社会讽刺家的禀赋。批评家是否认为我在《洛丽塔》中嘲笑了人类的愚蠢,对此我并不在意。但是,人们乐于传播说我嘲笑美国,这让我很恼火。

但是,难道不是您自己这么写的吗,“没有什么比美国人的庸俗粗野更令人振奋的了”?

不,我不会这么说。那句话脱离了上下文,犹如突然闯入了一条胖乎乎的深海鱼。如果你查一下我附在书后的短文《论一本题为〈洛丽塔〉的书》,你自然就会明白,我真正所说的是:在庸俗粗野方面——我确实觉得这东西是最令人振奋的——美国人和欧洲人之间并无差别。我还说,一个芝加哥无产者可以和一个英国公爵一样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