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七章 夜之女王(第2/4页)

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会住到埃顿荒原上?蓓蕾口是她的故乡,当时那是一个受人喜爱的海滨胜地。她的父亲是驻扎在那儿的一个团队里的乐队指挥,他是科孚人[8],是个很好的音乐家。在他未来的妻子和她的父亲,一个出身良好的船长,一起到那儿旅行时,他们相遇了。他们的婚事根本不对老船长的心愿,因为这位乐队指挥的口袋就跟他的指挥棒一样,轻飘飘的。但是,音乐家尽了最大努力,他入赘妻姓,并成为英国的永久居民,在孩子的教育上他费了很大的心血,不过教育费用却是外公支付的。他作为一个地方上主要的音乐家,过起了相当富裕的日子,直到他妻子去世,这以后他就倒运了,他酗酒,不久也死了。小姑娘便交托给外公照护。外公由于在一次海难事故中断了三根肋骨,便在埃顿荒原这块空气清新的高地上定居下来,由于房子几乎用不着付什么钱,又由于站在家门口能看见遥远的地平线那边的大山间露出的一线蓝色,人们一直相信那就是英吉利海峡,因而这地方能令他产生遐思。然而尤斯塔西雅却很恼恨搬到这地方来,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遭放逐的人,可她又不得不住在这儿。

这一来,尤斯塔西雅的头脑中也同时产生了各种各样最离奇的念头,来自最古远的时代,以及展望未来的都有。在她的眼中是不存在中间这一段时间间隔的;她看见的只是阳光明媚的下午那草地上的浪漫回忆,军队的乐团,军官们,威武的男人,就像金字镌刻在埃顿荒原这块乌黑的碑上。在她眼中出现的,是荡漾的水波跟一片冷漠刻板的荒原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种种奇谲印象。如今,她看不到一点真正的人生,所以她更加刻意地去追忆自己原先所见过的一切,为它添上种种美妙的光彩。

那么她的威严又从何而来?由于她的父亲来自费阿西亚岛[9],难道说她的血液中潜在有阿尔喀诺俄斯[10]这一脉的气质?要不就是来自菲查伦人和维尔人[11],因为她外公有一个堂兄是一位贵族。也说不定这是上天的赐予——自然法则的一个令人愉快的融会。此外,由于近年来,她一直离群索居,根本没有机会让她变得猥琐。荒原上孤独的生活几乎不可能使人变得庸俗。否则,要想让她变庸俗,几乎就跟让荒原的野马、蝙蝠和毒蛇变庸俗一样,是毫不费事的。在蓓蕾口过上一种狭隘的生活,本来是能完全将她变成一个世俗之人。

没有国土可管辖,没有臣民的拥戴,却要摆出一副女王的威严,唯一的办法便是做出一副国土沦丧、臣民俱失的样子;尤斯塔西雅正是那样做了,并且做得十分成功。她身居老船长的陋屋,却能将其想象成自己从未见过的大厦宅邸。或许这是因为她经常出没于空旷的群山之中,那就是她拥有的、比任何大厦更为宽敞宏大的一座大厦。就跟她周围的盛夏情景一样,她就是“熙攘中的孤寂”这句话的具体体现——尽管明明是百无聊赖,空虚冷清,她却总是过得非常忙碌,充实。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爱她爱得神魂颠倒。爱之于她就好像是一支强心针能驱走她生活中的孤独空虚。她心心念念追求的,似乎就是一种超然于任何意中人的彻心彻肺的爱情。

有时候,她会露出一种最苛责人的眼神,不过她责怪的对象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她心里的某些生灵,最主要的便是那命运女神,她朦朦胧胧地觉得,由于命运女神的捉弄,爱只降临于灿烂似锦的青春年华,她可能赢得的任何爱都将随着沙漏里的沙而一起流逝。每每想到此,她就日渐意识到命运之残酷,这种意识又会孕育出一些不顾习俗的鲁莽举动,她只想获取一年,一星期甚至一个小时的爱情,不管用怎样的手段去获取,只要她能赢得就成。由于缺少这种爱情,她虽然歌唱却不觉得快乐,虽然拥有却不觉得欣喜,虽然光彩照人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孤寂更加深了她的渴求。在埃顿荒野,即使是最最冰冷、最最低贱的接吻也是高价难求啊。再说,又到哪儿去寻找配得上跟她亲吻的嘴唇啊?

她跟大多数女人不同,仅仅为了忠贞不贰去爱,这种爱对她没多大的吸引力,倒是因为强烈的爱产生的忠贞不贰,这种爱的吸引力才大得多。爱情闪发出一道光芒,即便瞬息而灭,但这种强烈炽热的爱情之光远胜于那种燃不起多大光热、却能持续多年的爱情。在她的头脑里,她能预知许多女人要靠实践才能知道的许多事情;她已经在心里周游了爱情这片国土,细评了那儿的幢幢塔楼,掂量过了那儿的座座宫殿,并由此归结出了结论:爱情只不过是一种饱含愁苦的欢悦而已。尽管如此,她渴望得到它,就好像一个处身大漠的人即使喝到带咸味的水也感激不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