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第3/22页)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

养老院门口没有标志,只有满地枯黄的落叶,以及门口歪歪扭扭用粉笔写出来的名字。这也是唯一能判断是我要来的地方的标志。这栋建筑本身就很破旧,至少二十年了。浅橘色的砖墙、褪色的窗棂,无不显示着它的沧桑。这个地方整体透露出一股沉沉的死气。

我走了进去。

“你好。”我隔着玻璃窗户,对办公室里面的一个女人打招呼。她拉开了窗子。“我来这里找玛丽·彼得。”

她看着我,露出了一个活泼明快的笑容,总算驱散了这栋建筑的暮气。她的态度比我之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要好很多。

“嗯,对的,你刚刚给我们打过电话,对吗?”

“对的,是我,汤姆·哈泽德。我之前在哈克尼区认识她。”

她看着电脑屏幕,点了几下鼠标。“嗯,好的,她同意见你了,这边请。”

“太好了。”我往里走的时候,脚上踩着的地毯非常厚重,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穿过了时光。

玛丽·彼得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她比从前更加老态和虚弱。她的头发灰白,像是蒲公英,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是世界地图。但我仍然可以依稀看出来,当年我们在哈克尼区见面时的影子。四百年了。

“我记得你。”她说,“那天你冒冒失失闯入市场,后来你还和那个浑蛋起过争执。”

“是威洛先生。”我还记得他浑身刺鼻的香料味道。

“对的。”

她的呼吸很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风箱在刮嗓子。她手指颤颤巍巍,抚了一下自己的眉毛。

“我很头痛,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我也是,一想起过去的事情就头痛。”我说。

“他们来了又走了,只有我一直都在。”

我对她的坦率感到惊讶,她真是毫不避讳,什么都敢说。她应该至少过了两百年的老年时光了。

“我没有。”她仿佛一眼看穿了我心中所想,“所以我来这里了,在这儿我说什么别人都不会较真儿。”

“没有危险?”

“我大概只有两年好活了。”

“你不能肯定啊,也许你还能再活五十年呢。”

她摇头:“我希望别。”

“你觉得怎么样?”

她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个笑话。

“一切快结束了,你瞧,我身上有不少毛病。当医生跟我说,我还能再活几周,我就意识到,自己差不多只能活两年了,最多不过三年,所以我知道自己安全了。来这里,更安全了。”

没有意义了,假如她仍然害怕不安全,她又何必跟这里的每个人都说自己的年纪呢?

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大部分坐在椅子上,有些在玩数独,还有些在发呆。

“你是露丝的爱人,她常常提起你。之前她和妹妹一起卖水果,我就站在她们旁边卖花。汤姆这样了,汤姆那样了,汤姆又干吗了。见到你之后,她仿佛有了主心骨。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我爱她。”我对她说,“她很坚强,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她笑了,笑容里隐约有同情。“我是个不争气的老东西啦,跟她俩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心脏不好。”

她看了看屋子四周,有人把电视打开看了,电视刚刚开始放一个节目叫《阳光下的新生活》,一对西班牙夫妇,站在他们的饭馆里忙忙碌碌,看起来压力很大的样子。

玛丽的脸从电视上转回来,她看起来若有所思,仿佛有点犹豫,然后她对我说:“我看见你的女儿了。”

“你在说什么?”

“你的女儿,玛丽恩。”

“玛丽恩?”

“对,就不久前,在一家医院里。”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我还来不及反应。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有时候你找人,找灵感,找东西,遍寻不至,有时候又在你几乎放弃的时候,突然出现。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它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出现。

“你说什么?”

“在索萨尔的一家精神病院。当时我是门诊病人,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老女人。而她,一直都在那里,我这才认识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出生之前,我就已经走了,对吧?”

“那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女儿呢?”

她看着我,仿佛我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她告诉我的,她对每个人都说为什么她会待在那里,没人相信她的话。她疯了,当然这是医院的看法……她有时候说法语,有时候又唱歌。”

“她唱什么?”

“一些老歌了,非常、非常老的歌。她还一边唱,一边哭。”

“她还在那里吗?”

玛丽摇头:“不,她走了,真是太奇怪了,怎么可能呢——”

“什么意思,为什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