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在冰原的边缘,又一座高山出现了,褐色的山岭十分陡峭难行,就像是一种独特的攻防设施。熊一路向西而行,直到发现一处缺口。然后,它爬上缺口继续蹒跚奔跑。已经升起的太阳,被断断续续的云朵遮住,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热度。萨姆纳的汗珠滴在他的胡子和眉毛上,最后冻结成了坚硬的冰碴。现在,熊终于放慢脚步了,但是萨姆纳也一样。他一路追逐着这头熊翻山越岭,跌跌撞撞地跑过起伏不平的冰原。他们之间的距离时近时远。他追上了二十多米的距离,但是很快又失去了这个优势。他的腿和胸口都疼得厉害,并且在有规律地发热。他想过放弃,回到营地,但还是坚持了下来。这场追逐似乎已经有了一定的节奏和一种无法轻易打破的模式。渴了,他就吃几口白雪;饿了,他就对那感觉听之任之,随它到达巅峰,然后消失。他呼吸着,行走着,熊也一直在他前面走着。血迹在熊的身上十分鲜明,像个勋章。熊的四周白汽笼罩,它的脚印像汤碗一样又大又圆。

每一分钟,他都盼着熊能虚弱地倒下,赶紧死去,但是它还在坚持着。有时候,他对它有种强烈的恨意,有时候又是一种病态的爱意。在熊松弛的毛皮下,臂部肌肉也在颤动着。它粗大的后腿抬起又落下,每一步都像重锤一样落在地面。他们经过一座夹在浮冰之间的冰山——大概两百英尺高、半英里长,与地面垂直,顶部平整,看上去就像个死火山。冰山如此陡峭,其中一边堆积着淡蓝色的积雪。萨姆纳没有带怀表,但是他估计时间应该过了中午。他现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得太远了,即使他可以杀死熊,只怕也没可能把熊肉带回营地。这个事实令他有片刻的不安,但当他又继续前进时,熊的体力在减弱,而他也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一起一落地在雪地中行进,以及因呼吸加快而产生的空洞的喘息声。

大概一小时后,他们跑到了一个高高的、黑色的悬崖上。悬崖的表面没有附着土壤,而是有着浅灰色的寒冰。熊稳稳地沿着悬崖的一边走,直到它到达一条狭窄的、被阴影笼罩的悬崖缺口。它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猛然转身,就这样突然之间消失在他的视野中。萨姆纳在背后紧追,当他跑进缺口后,也像熊一样转身。他看到面前有一条狭长的、被冰堵住的峡湾,非常陡峭,看不到有什么出口。在左右两边,他只看到被雪沟侵蚀的灰色岩石直指苍白的天空。脚下的冰块平滑得好像大理石一样。萨姆纳在缺口处稍稍停顿,四处张望,忽然他感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不知为何他早就知道它的存在了。他想,也许是曾经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或是在他吃药后的幻觉中吧。他迈步跨过缺口,继续向前。

他沿着骨白色的峡谷地前行,两边都是阴暗逼仄的片麻岩和花岗岩。兽与人依然保持着一种松散的前后关系——他们踽踽独行,却又神秘相连——好像在沿着一个苍天为蓬、白雪做地的走廊中前行。萨姆纳感到来复枪是如此沉重,那条瘸腿的旧伤,现在更是疼痛难忍。他头晕目眩,饥饿使他越来越虚弱。雪又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一开始是蒙蒙细雪,后来越下越紧,直到变成漫天飞舞的大雪。

风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冷。落下的雪花被狂风裹挟着打到身上。萨姆纳已经看不到熊。熊的身影时隐时现,就好像西洋镜里时隐时现的图像。它的轮廓模糊了,最终消失在天地间。很快,天空和悬崖也消失不见,除了暴风雪,他什么也看不见——所有的东西都打着旋儿,都在移动——没有任何东西是清晰、清楚或单独存在的。在这前后夹击的困境之中,他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也失去了方向感。他跌跌撞撞地一会儿向前走,一会儿向后退,心智几近丧失,人也精疲力竭。有时候感觉似乎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但是很可能只有几分钟,或几秒的光景。最后,他偶然走上了隆隆轰鸣的碎石坡上,躲在一块有棕底花纹的巨石的背风处。忧虑和恐惧朝他一波一波地袭来,然后聚集在他体内,把他彻底击垮了。他蹲在那里,瑟瑟发抖,并感觉到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已经开始变硬了,像个邮包似的裹着他。他的双手和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雪花落在他脸上和嘴上,但没有融化。他走得太远了,他知道这一点,他已经偏离了原来的目的,如今他迷路了,头脑也发蒙了——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他抬头仰望这朦胧的暴雪瀑布,看见一个死去的男孩就站在他的面前。男孩身上很脏,光着双脚,穿着带血的搭肩衫、围着印式腰布。他一只手上拿着一片软塌塌的卷心菜叶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装有水的锡质水杯。他胸上的枪伤穿透前后胸膛。本来应该是心脏的地方,现在却透着一块黄色的、硬币大小的光,就像是开在城堡厚墙上的一个小洞。萨姆纳举起右手,尴尬地打了个招呼,但是男孩毫无反应。萨姆纳想男孩也许还在生他的气。但不是的,男孩在抽泣。萨姆纳看着这一切,感到深深的愧疚和羞耻。他终于哭出来了。热泪流下他的双颊,很快就冻结在他的胡子上。他坐在那里哭泣,感觉自己失去了原有的骨架,变成了液体,然后流进了沮丧和悔恨交织的混乱情绪里。他的身体颤抖着,他的呼吸变慢了,心跳也跳不动了。他感受到了死亡,感觉到了死神的沉重压迫,以及死神散布在空气中的恶臭。男孩伸出手拉着他,而萨姆纳从他胸膛的小洞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如此完美,如此完整,一切都超乎想象。他被那世界的光彩迷住了,他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再次转过身去。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用力呼吸,并且观察四周。男孩消失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肆虐的暴风雪,还有那只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熊——如果他要活下去,就必须杀死它。他把腿拉近胸前抱了一会儿,然后他艰难地站了起来,用麻木而颤抖的手指推上来复枪的子弹。当他完成后,他走出了背风的岩石,对着寒冷逼人的空气大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