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作为个人,我们能走多 远?(第2/4页)

作为纪德小说创作的开始,《违背道德的人》实际上只有一个焦点问题,那就是,米歇尔在何等程度上是一个“背德者”?他违背的是怎样的道德?同性恋?自由的生活?在信仰前徘徊?不相信救赎?在精神与肉体之间的游移?甚至,有这么一点点——恋童癖的倾向?

然而《违背道德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它只是一个人在面对生活的时候所持有的真实态度。一切都是在评论界与纪德本人联系在一起后才产生的问题,不论是信仰也罢,还是同性恋也罢。我们都知道,纪德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一直生活在“矛盾”之中:在清教徒的家庭教育中长大,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却拥有一颗最为叛逆的心——在正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这个问题上,他的战斗性绝不输于王尔德和兰波;一生都与天主教纠缠不清,却在生命的最后也没有能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主教信徒,为此,他付出了与同时代的保罗·克洛岱尔、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等伟大作家交恶的代价;曾经对共产主义产生极大兴趣,然而1936年从苏联回来之后却站在反对当时苏联专制体制的最前沿;他的一生是知识分子“介入”一生的典型代表:在反殖民主义、反法西斯主义的斗争上从来都是坚定的斗士,但是,与萨特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将文学创作纳入所谓的“介入”行动。

上述的一切却只是纪德在生活中的“矛盾”。在《违背道德的人》的前言里,纪德也有和自己的生活撇清的愿望,他说“我不愿意在这部书里控诉或者赞颂”,因为“一部作品的真正意义与当今的读者对它表示的兴趣,是非常不同的两回事情”。这应该是在从《违背道德的人》开始纪德就已经坚定下来的对文学的态度。并且,它在某种程度上说明,纪德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矛盾。

今天,我们不再会怀疑,如果说到文学——或者说小说,如果我们赞成昆德拉对于“小说”的定义和他对“小说”的偏爱——的现代性,在法国,他和普鲁斯特应该是具有决定性贡献的两个人。尽管,纪德一生中最为追悔的错误之一,是在1912年,他执掌新法兰西杂志的时候,作为审稿人,以“过于贵族气”为由,拒绝过普鲁斯特《在斯万家那边》的出版。

当然,对于“现代性”,尤其是对于文学的“现代性”,我们可以有繁复的、多重的定义,正如贡巴尼翁所说的那样,“(现代性)并不指向清楚、明晰的观念,也不指向封闭性的概念”。然而我们同样可以简单地面对文学的“现代性”这一概念。实际上,在文学上,区分所谓的古典与现代,只在于对文学的“真实”和“价值”问题所给出的答案。而在这一点上,看似矛盾的纪德从来没有变化过。

《违背道德的人》中的米歇尔是一个真实的人,虽然就行为而言,他并没有突破任何社会规范意义的“道德”,但是他却违背了一直以来,西方道德评判和价值评判的根本前提:那就是在成为有逻辑的叙述——适用于一切谓之为文学的东西——之前,意识本身就应该被置于某种价值框架之内。米歇尔没有遵从这个前提,他在对朋友叙述三年以来的生活时,没有对记忆进行选择。

所以米歇尔说:

我很少了解妻子,想来妻子不见得更多了解我……

他还说:

他(上帝)帮助后有权利要求我谢恩。这样我有了义务;我不愿意承担……

他更进一步地阐述道:

可是我还是说不清我说的“生活”是什么,也说不清我向往一个更广阔、更自由、不那么受别人牵制、不那么顾忌别人的生活,不就是我感到约束的一个非常简单的秘密么;这个秘密我觉得要神秘得多:我想这是一种重生的秘密;因为我在其他人中间依然是个陌生人,像个从阴界回来的人。

最后,当生活经历了它或迟或早都会呈现出的变化——婚姻、疾病、死亡、孤独——之后,他彻底地迷失了,再三要求自己的朋友“带走”他,他说:

当你们刚刚认识我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不移,我知道这样才会造就真正的人;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把我从这里带走吧;我自己已无能为力了。我的意志中有什么东西垮了;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获得力量离开埃尔唐塔拉。有时我害怕被我取消的东西在进行报复。

如果我们真的将米歇尔视作纪德本人,他们的相似性可能在这里:纪德也是一个从传统意义而言违背“文学道德”的人。他相信小说有其应该遵从的真实。如果说小说是一个想象和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向已有的任何既定“道德”的边界提出疑问,以真实的态度和方式。米歇尔这么做了,他不粉饰自己的任何行为,不试图解释,也不试图走上某种轨道,更不试图以“革命”的名义,建立某种新的道德边界——这是纪德与萨特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