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日

在复活节,雅克和吉特吕德又见面了,在我面前——至少雅克又见到了吉特吕德,跟她说了话,但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他表现的情绪不及我担心的那么激动。我又一次深信,他的爱若真的炽烈,决不会那么轻易低落,虽然吉特吕德去年在他动身前对他说过,这样的爱永远是毫无希望的。我还听到他现在以“您”相称,这样自然更好。我可没有要求他这样做,因而我很高兴他是自己明白这个道理的。不可否认他的本质是很好的。

我还是在猜疑,雅克这么顺从不会没有争执和斗争。可虑的是他不得不强加于自己心灵的约束,在他看来本身就是对的;他也希望看到这种约束强加于大家身上。我在上面那次讨论时已经感觉到这点。拉罗什富科[7]不是说过精神经常受心灵的欺骗?不用说我不敢马上让雅克注意到这点,我熟悉他的脾气,把他看作是愈讨论愈固执己见的这类人。但是当天晚上,读到了——恰巧在圣保罗的著作中(我只能用他的武器来攻击他)——对他的答复,我有意在他的房间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吃的人不可轻看不吃的人;不吃的人不可论断吃的人;因为神已经收纳他了。”(《罗马书》第十四章第二节[8])

我原本也可以把下面的话抄录下来:“我凭着主耶稣确知深信,凡物本来没有不洁净的;唯独人以为不洁净的,在他就不洁净了。”但是我不敢,深恐雅克以为我思想中对吉特吕德有什么不恭敬的看法,在他的头脑里也不应该掠过这种念头。显然这里指的是食物;但是在《圣经》中有多少其他章节令人读了赋予二重和三重的意义?(“假如你一只眼……”[9];增饼故事[10];迦拿婚宴神迹[11]等)我不在这里吹毛求疵了;这个章节的意义博大精深;是爱德而不是法律才可以对其限制的,圣保罗在这以后立即喊叫起来:“你若因食物叫弟兄忧愁,就不是按着爱人的道理行。”这是少了爱,我们才受到魔鬼的攻击。主啊!把一切不是爱的东西从我心中除去吧……因为我不该向雅克挑衅。第二天我在我的桌面上,发现了我抄录引言的那张便条,在便条的背面雅克只是抄录了同一章的另一段话:“基督已经替他死,你不可因你的食物叫他败坏。”

我把那一章前前后后都念了一遍。这引起一场无休止的争论。我用这些不知所云的话去搅乱,用这些乌云去遮盖吉特吕德的明亮天空吗?当我教育她,使她相信唯一的罪是侵犯别人的幸福或者是损害我们自己的幸福时,我不是更接近基督,也让她去跟基督靠近吗?

唉!有的人对幸福就是冥顽不灵,生硬,笨拙……我想到我可怜的阿梅莉。我不断地邀请她、催促她、还逼迫她走近幸福。是的,我愿意把每个人送入天国。但是她不断地退避,不敞开胸怀,像阳光也无法使之盛放的花朵。她看到的一切使她不安,使她难受。

“我的朋友,那有什么办法呢,”那天她回答我说,“我又不是生来就瞎了眼。”

啊!她的嘲讽叫我听了痛苦之至,我尽量忍气吞声才不让自己感到心烦!我觉得她心里明白得很,含沙射影攻击吉特吕德的残疾最使我伤心。然而也却让我感觉到,我欣赏吉特吕德的最大优点是她的无限善良。我从没听到她对其他人有过任何怨言。我没有让她知道任何可能会伤她心的事情,这也是真的。

幸福的人借助爱的辐射,在身边扩散幸福,而阿梅莉周围一切黯淡阴郁。阿米埃尔[12]写到他的灵魂放出的是黑光。访贫问苦,探视病人,经过一天的奋斗,在日落后回到家,有时劳累不堪,一心渴望休息、体贴、温馨;经常在家里得到的只是操心、指责、互不相让,相比之下,怎么说也宁可忍受户外的冷风凄雨。我知道我们的老罗莎莉做事自以为是;当阿梅莉执意要她屈服时,罗莎莉并不总是错的;况且她自己也不总是对的。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尔闹得厉害;但是阿梅莉对着他们叫得轻些,少些,收到的效果不是更好吗?那么多的嘱咐、警告、斥责到头来失去了棱角,犹如海滩上的鹅卵石;不胜其烦的不是孩子,而是我。我知道小克洛德正在长牙(每次他开始哭叫时,至少他的母亲是这样说的),但是她和萨拉忙不迭地跑过去,不停地爱抚,岂不是鼓励他哭叫吗?我深信在我不在的时候让他哭叫个痛快,这样几次以后他会哭叫得少了。但是我知道那时候她们只会更加起劲去哄。

萨拉像她的母亲,因此我很乐意把她送到寄宿学校去。她要是像我们当年订婚时的母亲倒也罢了,而是像在物质生活中操劳后变成的母亲,我几乎要说生活操劳的产物(因为阿梅莉自己何尝不在劳心劳力)。说实在的,我今天在她身上很难认出从前的天使,从前她对我内心有什么高尚的冲动总是微笑相对,我梦想跟她在生活中融为一体,她像是走在我前面,引导我走向光明……也许那时候是爱情在哄骗我吧?……因为我在萨拉身上看到的除了俗念以外没有其他想法;她也像母亲那样终日忙些琐碎小事;她脸上的五官也是呆板生硬,内心没有一点火焰使它灵动飞扬。对诗歌、对一般的阅读都毫无兴趣。当她与母亲在一起时,我从未听到过她们谈话中有什么内容是我乐意参与的;我在她们身边比我抽身回到书房后更加孤独,因而我也养成了频频进书房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