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九日

我只顾谈论我的那些比喻,却还不曾说起吉特吕德听了纳沙特尔这场音乐会欢欣雀跃的样子。那次演奏的恰好是《田园交响曲》。我说“恰好是”,因为没有哪部作品是我更希望让她听到的了。其原因不难理解。我们离开音乐厅以后很久,吉特吕德保持沉默不语,仿佛入了迷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们看到的东西真是跟这一样美吗?”她终于说。

“亲爱的,跟什么一样美?”

“跟这《溪边情境》[5]。”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因为我在思索,这些非语言所能表达的和声描述的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理想的世界,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罪恶的世界。我至今还不敢向吉特吕德谈起痛苦、罪恶、死亡。

“那些有眼睛的人,”我最后说,“认识不到自己的幸福。”

“但是我没有眼睛,”她立刻喊了起来,“我认识到听的幸福。”

她一边走一边紧紧靠着我,像小孩似的压在我的胳膊上。

“牧师,您感觉到我是多么幸福吗?不,不,我说这话不是向您讨好。您看着我,当人家说的不是真话,在面孔上看不出来吗?我从声音中就可以听出来。您记得吗?那天姑姑(她这样称呼我的妻子)责怪您什么事也不知道给她做以后,您回答我说您没有哭,我喊了起来:‘牧师,您撒谎!’哦!我从您的声音立刻感觉出来了,您没有对我说真话;我不需要碰您的腮帮子就知道您哭过了。”她高声重复说:“不,我不需要碰您的腮帮子。”——这叫我脸红了起来,因为我们还在城里走,路人都转过身来。她还是往下说:

“不要想骗我相信,看到么。首先因为想骗一个瞎子是很卑怯的行为……还有这也不会奏效,”她笑着补充说,“牧师,告诉我,您没有不幸福吧?”

我提起她的手放到嘴唇上,像是不用语言向她承认,而又要她感觉我的一部分幸福是来自她的,同时我又回答:

“不,吉特吕德,不,我没有不幸福。我怎么会不幸福呢?”

“那么您有时候哭吗?”

“我哭过几次。”

“不是我说的那次以后吧?”

“不,我后来没有哭过。”

“您是不想哭了吗?”

“不想,吉特吕德。”

“那么您说……那次以后,您有没有想过撒谎?”

“不,亲爱的孩子。”

“您能不能答应我再不想欺骗我啦?”

“我答应。”

“那么!马上跟我说,我长得漂不漂亮?”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叫我愣住了,尤其在此以前我绝不愿意去注意吉特吕德不可否认的美,还有我认为让她知道自己长得美是毫无用处的。

“你知道这个又怎么样了呢?”

“这是我操心的事,”她又说,“我要知道我是不是……这话您是怎么说的……我是不是在交响乐中不太协调。牧师,我除了问您还能问谁吗?”

“牧师不用操心容貌的美。”我说,尽力回避。

“为什么?”

“因为他看重的是灵魂的美。”

“您宁可让我相信自己是丑女。”她说时妩媚地嘟了嘟嘴;听到这么一说我不再矜持了,高声说:

“吉特吕德,您要知道您长得很漂亮。”

她不说话了,面孔出现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到家以前一直没有改变。

我们一回到家,阿梅莉自有办法让我感觉到她不赞成我这一天的安排。她可以事前对我这样说;但是她让我们——吉特吕德和我——先走,一句话也不说,按照她的习惯做法,先让人家做,然后保留责骂的权利。此外她决不对我明确指责,然而她只字不提,这就包含了谴责,因为她知道我带吉特吕德去听音乐会了,问一声我们听到了什么这不是挺自然的吗?若让女孩感觉人家对她的高兴表示出一点点关心,不是使她更加欢乐吗?阿梅莉倒也不是一句话不说,但是她好像装腔作势地只谈一些最无意义的琐事。只是到了晚上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以后,我把她拉到一旁,严厉地问她:

“我带吉特吕德去音乐会你生气了?”我听到了这声回答:

“你给她做的事,给自己的孩子还从没做过呢。”

这依然是同样的怨恨,同样的拒绝理解,人要欢庆回来的孩子,却不是常和你一起的孩子,像《圣经》比喻中所说的。还叫我难过的是她根本没有想到吉特吕德的残疾,她除了这样的节庆日以外没有其他节庆日;要是叨天之幸哪一天我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平时我总有事缠身——阿梅莉这样责备我也是有欠公正的,因为她明明知道我的每个孩子不是有工作要做,就是有了事跑不开,阿梅莉自己对音乐毫无兴趣,她就是整天闲着,绝不会想到去听音乐会,即使在我们家门口举行也不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