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第3/10页)

后来同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正是当时他们去杀的那一帮人。不,不是同一帮人。那年同他一起滑雪一整年的奥地利人汉斯,一直住在“皇帝·猎人”客栈,有一回他们一同去锯木厂上面的小溪谷猎兔子时,聊起过帕苏比奥之战[10],还有进攻波蒂卡拉和阿萨洛的战斗。那些战事他一个字也没有写。蒙特科罗纳、塞特科姆尼和阿尔西罗的战事[11],他也没有写。

他在福拉尔贝格[12]和阿尔贝格山[13]住过几个冬天?四个。这时他记起了那个有狐狸要卖的人,当时他们步行进入了布卢登茨,那一回是去买礼物。他记起了上等樱桃酒的樱桃核仁味儿,在结了硬壳的雪地上快速滑行扬起的雪粉:一边唱着“嗨!嚯!罗利说!”一边冲下最后一段坡道,来到陡直段,直飞而下,然后拐三个弯儿滑过果园,出来后越过那道沟,来到酒吧后面那条结了冰的路上。敲一敲,松开缚带;甩一下,取下滑雪板,靠放在酒吧的木板墙根。灯光泻出窗外,窗户里烟雾腾腾,弥漫着新酒的温暖气息,有人在拉手风琴。[14]

“在巴黎的时候我们住的是哪家酒店?”他问女人。她坐在他身边的帆布椅子里,此刻,在非洲。

“住在克利翁[15]。你知道的呀。”

“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每一回都住那儿的呀。”

“不,不是每一回。”

“我们住那儿,也住过圣日耳曼大街的亨利四世凉亭[16]。你说你爱那个地方。”

“爱就是一堆粪,”哈里说,“我就是那只站到粪堆上去打鸣的公鸡。”

“假如你非走不可的话,”她说,“非得把你身后的一切都消灭掉不行么?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把每一样东西都带走么?非得杀了你的马和你的妻子,烧掉你的马鞍和盔甲?”

“没错,”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我的剑和盔甲。”

“别这样。”

“好吧。我不说了。我并不想伤害你。”

“现在稍微有些迟了。”

“那好。我就来继续伤害你。这样有趣多了。唯一一件我真正想和你一起做的事,现在我没本事做了。”

“不,这话不对。你喜欢做的事很多,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和你一起做过。”

“哦,看在基督的分上别再吹牛了,行么?”

他望着她,看见她哭了起来。

“听我说,”他说,“你觉得我这样做很开心么?我不知道自己干吗要这样。想来,这可能是为了求生而杀伐吧。我们刚开始聊时我还是好好的。我并不是故意要开这样一个头,这会儿我疯疯癫癫像个大傻瓜一样,对你能多残忍就多残忍。我说过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亲爱的。我爱你,真的。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那一套他赖以为生的说惯了的谎话顺嘴就溜了出来。

“你对我挺好的。”

“你这个贱女人,”他说,“你这个有钱的贱女人。那是诗。现在我满肚子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你干吗现在非得变得跟个魔鬼似的?”

“我不愿留下任何东西,”男人说,“我不愿身后留下任何东西。”

已是黄昏时分,刚才他睡着了。太阳沉到了山后边,整片平原上纵贯着一道阴影。营地附近有些小动物们在觅食,它们的头很快地一起一落,尾巴不断地摇来摇去。他望着它们,这会儿它们跟那片灌木丛保持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那些大鸟已经不再待在地面上干等,它们全都沉甸甸地栖在一棵大树上。它们的数目又增加了不少。他的贴身男仆坐在床边。

“太太去打猎了,”男仆说,“先生有什么需要么?”

“没有。”

她去猎杀动物了,弄点肉回来。她知道他喜欢看着她狩猎,所以她跑到很远的地方去,那样就不会惊扰到他目力所能及的这一小片旷野。她总是那么体贴人,他心想。凡是她懂得的事情,在书上读到过或听人说过的事情,她都考虑得很周到。

并不是她的错。来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完蛋了。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知道你说出来的话并非真心实意,只是出于习惯,为了让人听了舒服呢?自从他说话不再当真以后,较之于过去说实诚话,他的谎话更能骗得女人的欢心了。

他撒谎并不全是因为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拥有过自己的生活,但它已经结束,然后,他又继续活下去,但交往的人不同了,钱多了,待的是以前那些地方里最好的,还多了几处新地方。

不去想,那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你有一副好内脏,身体没有那样子垮掉,他们大多数人都是那样垮掉的;你抱定一种态度:既然已经干不了从前常做的工作了,那就不去管它。可是在你的内心里,你对自己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对自己说,你其实同他们并不是一类人,而只是他们的国度里的一个窥视者;你对自己说,你会离开这个国度,写这个国度,而且将是仅此一回,由一个了解自己在写什么的人来写这个国度。但是他永远不会写了,因为日复一日,他不写作,生活安逸舒适,做着自己所蔑视的那种人,才华磨钝了,工作的意志变软弱了,于是,他终于彻底不工作了。在他不工作的时候,他现在交往的那些人全都感到舒服许多。非洲曾是他在一生中的黄金岁月里最让他感到快乐的地方,所以他跑了出来,想从这儿重新开始。这次狩猎旅行,他们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为准来安排的。没有艰苦可言,但也不算奢华。他曾经以为,这样一来,他就能重新训练,回到良好的状态。他以为这样能在某种程度上除去一些心灵上的脂肪,类似于拳击手去山里面干活和训练,去消耗掉身体里的脂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