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谭波儿醒过来,全身紧紧缩成一团,躺在那里,一道道细栅栏形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像一把金叉的尖齿,而当稠黏的血液在麻痹了的肌肉里流动、产生一种又刺又痒的感觉时,她静静地躺着凝望头上的天花板。天花板跟墙壁一样,是用粗糙的板条胡乱钉成的,板条之间有又细又窄的黑色缝隙;墙角有把梯子,梯子顶端有个正方形的出口,通向黑黝黝的阁楼,那儿也投射着细条的阳光光束。墙壁上一些钉子上挂着破碎的干枯老化的马具,她躺着,心不在焉地扯着身下压着的东西。她抓了一把,抬起头来,看见松开的上衣里胸罩与短裤之间和短裤与长袜之间赤裸的肉体。接着她想起了那只耗子,便爬起身来,冲到门口,使劲抓门,手里还攥着那把棉籽壳,她的脸跟17岁的姑娘们一样,由于睡眠不好而有些浮肿。

她以为门是锁上的,好一阵子打不开,麻木的双手在没有刨光的板门上乱抓,弄得听得见自己指甲的擦划声。门往外开了,她跳了出去。但她马上又蹦回来,回进小间,砰地把门关上。那瞎子正拖着脚用小快步从坡上走下来,用拐棍敲着地面,另一只手在腰部揪住一团裤腰。他经过小间,背带拖在屁股上,球鞋在过道的干草上拖曳着,不久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拐棍轻轻敲打那一排空的牲口棚隔栏的清脆声响。

谭波儿蜷靠在门上,扯住上衣裹紧身体。她听见他在后边某一间隔栏内的声音。她打开房门,向外张望,看到沐浴在5月灿烂阳光下的大房子,她感觉到安息日的宁静,想起那些姑娘和男友穿着新的春装走出宿舍,沿着有树荫的街道漫步走向那发出使人感到清凉的不慌不忙的钟声的地方。她抬起一只脚,察看被弄脏的袜底,用手掌抹抹,然后把另一只脚上的袜底也抹抹。

瞎子的拐棍又响了起来。她猛地缩回脑袋,关上房门,只留下一条缝隙,看着他从门前走过去,这时他走得慢一些了,边走边把背带往肩膀上拉。他登上坡道,走进大房子。她这才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她疾步走向屋子,路面粗糙,只穿着长筒袜子的双脚畏畏缩缩,简直不敢沾地,她边走边注意着屋内的动静。她走上门廊,进了厨房,收住脚步,在寂静中倾听。炉灶中没有火。灶上搁着熏黑的咖啡壶和一只油腻的煎锅;桌上胡乱堆着一些用过的脏盘碟。我从……从……起就没吃过饭。昨天是一整天,她想,但我当时没吃饭。我从……起就没吃过东西,而那天晚上参加舞会,我连晚饭都没吃。我从星期五正餐[22]以后就没吃过东西,她想。而现在已经是星期天了,她想到蓝天下使人感到清凉的教堂尖塔的钟声,钟楼四周鸽子柔和的咕咕声像是管风琴低音部乐声的回声。她回到门口,向外窥视。她然后裹紧着上衣,走了出来。

她走进房子,顺着过道朝前飞奔。太阳现在已经照在前门廊上,她伸长脖子奔跑着,两眼注视着围在门框中的那片阳光。门框中空无一人。她奔到入口右侧的那扇门,打开房门,一跃而入,关上房门,用后背顶住门。床上没有人。一条褪了色的百衲被被弄成一团,横搁在床上。床上放着一只有卡其布套的水壶和一只轻便舞鞋。地板上放着她的衣裙和帽子。

她拎起裙子和帽子,努力用手和上衣的一角去擦掉上面的尘土。然后她开始寻找另一只鞋,掀开了被子,弯腰向床下寻找。最后她在壁炉的铁薪架和倒下的砖头堆之间的木柴灰堆里找到了那只鞋,鞋子侧放着,里面有半鞋灰,好像是有人把鞋踢进或扔进炉膛的。她把灰倒出来,用上衣把鞋擦干净,放在床上,拿起水壶,把它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水壶上有“美国”两字和用模板印上的已经模糊不清的黑色号码。她然后脱掉上衣,穿上衣裙。

她长腿细胳臂,臀部小巧而高翘——是个已经不是孩子可还没有发育成妇人的娇小的、孩子气的身材——她迅速地走动着,捋平长筒袜,挣扎着套上单薄的紧身衣裙。现在我什么都能忍受了,她带着一种麻木而疲惫的惊讶神情,平静地想道;我就是什么都能忍受了。她从一只袜筒内取出一块系在半截黑缎带上的挂表。九点钟了。她用手指梳理纠结成一团的发髻,梳出三四粒棉籽壳。她拿起上衣和帽子,又到门口倾听。

她回到后门廊。脸盆里留下一点儿脏水。她涮了脸盆,倒满了水,洗起脸来。有只钉子上挂着条脏兮兮的毛巾。她小心翼翼地用它擦脸,然后从上衣里掏出粉盒,正要对镜化妆,发现女人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她。

“早上好。”谭波儿说。女人把娃娃抱在髋关节处。孩子沉睡着。“你好,娃娃,”谭波儿弯下身体说,“你要整天都睡觉吗?看看谭波儿吧。”她们走进厨房。女人往一只杯子里倒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