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人端着一盘肉走进餐室,金鱼眼、从厨房地下取酒罐的男人和那个陌生人已经在一张用三块糙木板和两个支架钉成的桌子边就座了。她走进搁在桌上的那盏灯的灯光里,面色阴郁但不见苍老;她的眼神是冷峻的。班鲍注视着她,发现她在把大盘子放到桌上时并没有瞧他一眼,只带着女人特有的对餐桌做最后巡视的不露声色的神情。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墙角,俯身从一个打开的包装箱里取出一副盘子和刀叉,拿到桌边,以一种突兀而又不慌不忙的了结一切的神情,把它们放在班鲍的面前,她的衣袖拂过他的肩膀。

她正放刀叉时,戈德温走了进来。他穿着一条沾满污泥的工装裤,面孔瘦削,显得饱经风霜,下巴颏上满是一片黑色的胡子茬儿;鬓角的头发显得花白。他搀着一位老人的胳臂走进来,老人蓄着长长的白胡须,嘴角处的胡须有点脏。班鲍看着戈德温把老人扶进一把椅子,老人很听话地坐着,神情自卑、急迫而迟疑,这是一个生命中只剩下一种乐趣、外界只能通过一种知觉来和他建立联系的人的神情,因为他又聋又瞎;他身材矮小,秃顶,丰满红润的圆脸上,有白内障的眼睛像两团浓痰。班鲍望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肮脏的布,往里面吐了一块嚼得几乎已经没有颜色的烟草,然后把布折起,放进口袋。那女人从大盘里舀了一勺放到他的盘子里。别人早已在默默无言地一口口吃着,但老人还只是坐着,脑袋俯向盘子,胡须微微颤动着。他颤巍巍、怯生生地用手在盘里摸索,摸到一小块肉,便吮吸起来,直到女人回到他身边,敲敲他的指关节,他这才把肉放回盘子里。接着班鲍看着女人把盘里的食物,肉、面包等等都切成小块,浇上芦黍糖浆。班鲍不再看下去了。吃完饭以后,戈德温把老人领了出去。班鲍注视着他们两人走出房门,听见他们顺着过道走去。

男人们回到门廊上。女人收拾好桌子,把菜盘端进厨房。她把盘子放在桌上,走到炉灶后的木箱前,俯身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回过身来,给自己盛了一盘子食物,坐在桌边吃晚饭,接着凑着油灯点了支香烟,把盘子洗刷好收起来。然后她顺着过道朝外走。她没有走到门廊上,就站在门口,听他们讲话,听那陌生人讲话,听他们传酒罐时发出的沉重而轻柔的声音。“那个傻瓜,”女人说,“他想干什么……”她倾听这陌生人的嗓音;那是个急促的、略带外乡口音的嗓音,是一个只爱多说话而没有太多其他爱好的人的嗓音。“至少不是好喝酒的吧。”女人在门里边悄悄地自言自语。“他最好赶快动身赶他的路,到他家的女人们能照顾他的地方去。”

她倾听他说话。“从我的窗口可以看到葡萄棚,到了冬天,还可以看到那吊床。不过在冬天就只有吊床了。因此我们知道大自然是个女性;因为女性的肉体和女性的季节是串通一气的。所以每年春天我可以看到那亘古不变的生命酵素复苏了,又一次把吊床遮得无影无踪;这绿色织成的陷阱里孕育着骚动。那就是葡萄树的似锦繁花。这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股主要从叶子而不是从花里流出来的狂热的蜡一般的血,一点又一点地把吊床遮盖起来,到了5月下旬,在暮色里,她——小蓓儿——的嗓音跟野葡萄本身的嗡嗡声差不多了。她从来不说:‘霍拉斯,这位是路易斯、保罗,或者某某人,’她总说,‘这只不过是霍拉斯。’只不过是,你明白吗;在暮色中她穿了件小小的白色衫裙,两个人羞怯庄重,颇有戒备,还有点不耐烦。即便她是我的亲生骨肉,我都没法不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因此,今天早上——不对;那是四天以前;她是星期四从学校回家的,而今天已经是星期二了——我说:‘宝贝儿,要是你是在火车上碰到他的,那他说不定是铁路公司的人。你不能把他从铁路公司里带走;那是违反法律的,跟拆掉电线杆上的绝缘器一样。’”

“‘他跟你一样,不见得不如你。他在图兰大学[7]念书。’”

“‘不过你是在火车上碰到他的啊,宝贝儿。’”我说。

“‘我在比火车还要糟糕的地方都碰到过他们。’”

“‘我知道,’我说,‘我也碰到过。不过你不该把这种人带到家里来,你知道。你该干脆跨过他们的身体继续往前走。你不该把拖鞋弄脏,你知道。’”

“当时我们是在客厅里;快要吃晚饭的时候;当时家里只有我们俩。蓓儿[8]进城去了。”

“‘什么人来看我,干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我的父亲。你不过是——不过是——’”

“‘什么?’我说,‘不过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