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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走路很快,她总是赶时间。难般碰到个熟人,啰唆上两句又走了。老马一头烫卷的短发,打扮干净利落,看上去交关年轻。徐爷爷说,老马给人一种旧社会大户人家小姐的感觉。

可我并不觉得。毕竟老马是我们托儿所里管屎管尿的阿姨。

托儿所是个很不讲卫生的地方。倒三班的大人顾不上小孩,才往托儿所里一扔。三五个阿姨照看二三十个小孩,万事都要集体行动。一个要吃饭,得等大家洗完手;一个要出门,必须都穿好外套。要小便了,就排队用痰盂,跟工厂流水线似的,一个阿姨负责剥裤子,一个负责擦屁股,再来一个帮你把裤子剥回去,衣服拴好。后来出了个怪事,好多小朋友老想尿尿,可刚蹲下又尿不出了,带去医院一看,说是细菌感染啦,小便的地方会有极小极小的白虫子爬。大人一口咬定,就是那只公用痰盂闹的。于是那道流水线上又多了个岗位,负责把痰盂倒了再给下一个尿。倒痰盂的时候,下一个小朋友的裤子已经剥下来蹲好了,弯腰从两腿间望出去,眼巴巴地等人把倒完的痰盂送回来,于是便记住了这张和痰盂同进同出的脸。脸来了,就能小便了。

那年老马指挥着搬家大卡车往里开的时候,我一眼认出了她。一看到这张脸,身体里就有股莫名的尿意袭来。

老马的新家在我家后面一栋,正好和徐爷爷楼上楼下。大人领着我过去打招呼,我很害怕,总怕她一想起我来就说,啊,你就是那个尿道感染的小朋友啊。好像一瞬间你的小便口就跟着暴露在众目之下似的。

幸好她并没有。老马顿了顿,说,啊,这么大,都上小学啦。我松了一口气。那天她穿着带绣花的真丝连衣裙,无袖,圆领,烫一头卷发,毫无从前那副倒痰盂的模样。

她说,弄好了来吃糖水茶。转身去忙了。老马站在楼底指挥搬家工人们上上下下,招呼儿子放鞭炮,和看热闹的人挤在窄窄的过道上,捂起耳朵听声响。满地红纸屑的时候,她给大家发糖,手里始终牵着她那个看起来不大对劲的孙子。老马使着眼色,阿弟,叫阿姨。阿弟,叫大伯伯。

阿弟一身搭配好的睡衣睡裤,扭着头,拼命挤弄自己的眼睛,终于挤弄出几个含糊的字,阿,姨,大伯,伯。一只手反复撩拨着上衣,隐隐露出一只鼓鼓的肚脐眼。这只异常丑态的眼睛,我后来在小学教室的过道上见过无数次。它比别人的大好多,像一只水里泡皱的百叶结,晃悠悠地翘在外面。女同学们都吓跑了,胆大的男同学故意走近些拿铅笔头戳它,阿弟像只被触怒的野兽在走廊上咆哮着,用蒙着上衣的头往墙砖上撞来撞去。他总是念三年级,他长肉,长胡子,就是不长脑子。

房屋落定,老马喊我妈去帮忙拍全家福。一张在室内,大家围着八仙桌坐,一张站在楼下空地上。老马的丈夫和大儿子兴国大伯伯长得很像,四方脸,圆眼睛,看起来神气十足。兴国大伯伯还有片络腮胡,老早跑江湖那会给人刮伤了下巴,就一直蓄着了。听人家讲他老婆也是一条道上的人,不过没隔几年,看小孩不太灵光,拍拍屁股就走了。

老马的小儿子兴华大伯伯长得像她一些,清瘦,矮小,一家三口都很齐全。室外的全家福里还有一只狗,被阿弟抱在手上,干干净净的,也是老马在打理。照片印出来的时候,我妈悄声说,你看,连狗都是冲着镜头的,就阿弟不晓得朝哪里望。

刚搬来那会老马一家颇为风光,占了一栋楼里对面对两套房,二〇一住着老夫妻和兴国大伯伯父子俩,二〇三住着兴华大伯伯一家。虽然挤,毕竟全家人能做对门相邻,叫小区里那些整日絮叨着婆媳大战的老太婆们十足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