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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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说法叫做老来得子,必有神童。

一听到这句话,阿金就马上挺着胸脯站出来了。

阿金四十岁结婚,隔两年养了个男孩,叫明明。明明小时候皮得拆天拆地,东家进西家出,总要搞点破坏,小个便,踢个痰盂罐,朝人阳台上扔点石卵子也好的。有人发现了就大骂他,小赤佬!不巧被抓了现行,大人就直接提着衣领找到他老子面前,一把扔过去,小孩管得来吗。阿金只好隔天带块酱肉上门。有一次明明砸了啤酒厂三排窗玻璃,当真要赔的,阿金气得不行,倒拎着他两只脚杆,像拎着一只鸡一样,一路冲到秋泾桥顶,畜生,再皮,秋泾桥上丢你下去!明明两只手在半空中抓来抓去,号声大得引来黑压压一片人堵在桥头围观。见者通风报信,明明妈就一路哭着喊着赶过来求情,阿金才肯把小孩放下。

这句话嘛,说起来也有三十年了。每趟阿金跟人讲完这个故事,都会这样收尾,然后点一支红双喜,坐下来休息一会。

大家都以为明明长大一定会变成跑江湖的。谁想到了读书年纪,明明却显出骨子来。按阿金的话说,小孩越是皮越聪明,到了高中,见伊随便用用功,成绩就噌噌噌往上飞。后来明明名牌大学毕业又公费出国,读完博士就留在外面工作了。别人问起,阿金就说,哎对的对的,加州,加福州。

阿金每天都在自家店门口跟人讲这桩人生成就,碰到面生的客人,那更是说得眉毛飞上飞下,恨不得追着人一路说回家。客人遂报以羡慕又佩服的眼神,老师傅教子有方啊,培养出这么厉害的小孩。阿金就等着这句话,一听到这,他就说,真真是我脑子也灵光,只不过没碰上读书的年代,讲起来我们明明有出息,到底我也有功劳。于是就给人讲自己捉田鸡的故事:

当时我们住在标牌厂宿舍,后面大片野田,一到夏天就积了水。明明夜里写作业,田鸡就在窗外面咕咕咕咕叫,明明很烦的。伊讲,爸爸,窗门关上好吗。但是窗关上呢又不行,不通风,太热了。我就想出个办法来,穿这么长一双套鞋噢,他弯下腰去比画膝盖,伸到水里去捉田鸡。这片田风凉呀,赶是赶不掉的,隔一会田鸡又要来。我就拿着手电筒照牢,一只一只捉,捉一只,蛇皮袋里放进一只。捉来差不多了,绳子扎紧,一直骑到秋泾桥后面扔掉。明明考试前么,伊复习一夜,我就在外面捉一夜。

哟,厉害厉害。如期看到客人的反应,阿金就很满意,很开心。

路过的熟面孔都不响。倒拎上秋泾桥和夜里捉田鸡的事情,大家熟得都能背出来了。客人听完夸一句就走了,从来不会问,你们明明几时回来啊。小区里的人心里都清楚,明明到美国去之后,这十多年里只回来过两趟,上一趟还是五年前,南方罕见地下起大雪。再上一趟是明明妈过世。

五年前阿金大出风头,带着明明东家进西家出。明明回来了噢,明明回来了噢,像个收废品的,恨不得整个小区兜转一圈。那年冬天冷得地上结冰,大家都躲在屋里,只有不怕冷的小官还在看大门。老黄仍支着他的水果摊,被人说成拿性命扒分,老年棋牌室里照旧烟雾缭绕。阿金拖着又高又壮的明明,像拖着八岁小孩到处闲逛。路上碰不到,就敲门找熟人打招呼:看啊,我们明明回来了。然后转过身说,明明,徐爹爹还认得吗。明明啊,你以前在闵珠阿姨家吃过饭的。像开忆苦思甜大会一样,把陈芝麻都翻出来炒个遍。明明跟在后面,话不多,挨个问好,住了大概三五天,给明明妈上过坟,就回去了。

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阿金还是坐在自家店门口,到处寻人讲话。年底了,有人路过就问,明明今年回来吗?

阿金笑着摆摆手,不回来,不回来,要毕业了,寻生活要紧。

又到年底,又有人问,明明今年回来吗?

阿金说,不回来,不回来,伊做生活忙。

新年头上,有人又问,你们明明几时回来啊,结婚没啊?

阿金说,伊忙,伊忙。

后来就再没什么人问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