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理发师

1826年,奥斯曼军队在西方人面前遭受了一连串惨败,过去一直作为帝国军队的近卫军,反对按照欧洲标准对其进行现代化改造。这之后,国家的改革者苏丹马哈茂德二世(Mahmud II)派遣他的新军攻打位于伊斯坦布尔的近卫军总部,并将其夷为平地。这不仅在伊斯坦布尔的历史上,而且在整个帝国的历史上,都是一个重要时刻。从那时起,土耳其所有公立中等学校的学生都被教导,要效法西方现代化,从民族主义的角度看问题。这被称为“利好运动”。在这利好运动中,鲜为人知的是,市中心有上万近卫军卷入了这场冲突,大屠杀充斥街巷、店铺,改变了伊斯坦布尔的面貌,其痕迹至今仍随处可见。

无可否认,主张现代化的民族主义历史学家所讲述的,确有其真实的一面。在过去的四百五十年里,绝大多数身居要位的近卫军都隶属于苏菲教派的比克塔西教派,他们与城中的大部分商铺主关系密切。那时近卫军遍布城市各个角落,全副武装在街上巡逻,扮演今天的警察和宪兵的角色,控制着各类店铺。他们气势汹汹地出现在街头巷尾,与国家改革势力形成强有力的对峙。于是,马哈茂德二世首先将他的军队派至各个咖啡馆、理发店,其店主大部分都与近卫军过从甚密。为了保护军事胜利的成果,他下令关闭了所有咖啡馆和理发店。(其做法正如同许多苏丹一样,特别是穆拉德四世[Murad IV]。据说后者至今仍乔装改扮,为了镇压街巷中的反叛者,夜间在城市街头逡巡。)这里,我想把这种做法与我所生活的时代做个平行比较:新共和国也同样偏爱关闭报社。直至不久以前,城市中的咖啡馆、理发店,(还有我童年时代常见的共乘出租车——多姆小巴[dolmuşes],)仍然是各类消息、传闻、流言飞语、彻头彻尾的谎言、怒火中烧的传言,以及反政府情绪滋生、蔓延的地方,以此来抵制宗教领袖和政府的宣传口号,为密谋反抗政府铺平道路。同时,清真寺、教堂、市场,以及博斯普鲁斯沿岸村落的周边地区也同样会散播各种消息,起到了地方报纸的作用。

在那些日子里,伊斯坦布尔涌现出了许多幽默杂志,这其中就有最为著名的《秃鹰》(Vulture)。它们对城市的光怪陆离过分藻饰、夸张,极大地传达了那种反抗情绪。因此,我童年时代,它们在所有理发店里都极受欢迎。如今,总有电视台爱大声喧嚣,淹没了以前的那些信息渠道,并削弱了弥漫于城市咖啡馆、理发店等处的各种传言和抵制情绪的威力。毋庸惊奇,随着电视的发明,伊斯坦布尔幽默杂志的黄金时代已经迎来了它的末日,而其销量曾经几近百万。(很多年后,我走进纽约的理发店,看到等待理发的人们,手中拿的并非幽默杂志,而是人手一册《花花公子》[Playboy],我并未感到有多么惊讶。)而《秃鹰》,曾是我童年时代每家理发店都有的杂志。后来人们才知道,它的所有者优素福·兹亚·奥尔塔克(Yusuf Ziya Ortaç)曾接受过一项私人基金的秘密援助。这基金属于民主党领袖阿德南·曼德列斯总理(Adnan Menderes)。这类做法始于1870年代,那时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Abdülhamit)为控制反对人士,将其出版物全部收购。这个传统以一种微妙的形式延续至今。

孩提时代,在理发馆等待理发时,我总是爱随手翻看《秃鹰》杂志,时不时研究一下那些国内漫画。那上面的小市民们望着商品的价签目瞪口呆。有时,我会开心地读着讽刺某些老板和秘书的笑话,或是一些小故事。故事多出自深受欢迎的幽默作家阿齐兹·内森(Aziz Nesin)之手;还有那些从西方杂志上摘录的卡通画。此外,我的耳朵还一面留心听着周围人们的谈话。当然,讨论最多的话题还是足球比赛和赌球。有些人,例如头号理发师图托,总是喜欢一面穿梭于三个顾客的椅间,一面宣扬他对拳击和赛马的看法,有时他会去玩这些玩意儿。他的理发店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维纳斯,坐落在一条小巷尽头。小巷就位于我们在尼尚塔石的家所在的那条街对面。图托是一个看上去很疲惫、白头发的阴郁男子。理发店还有两个更为年长的店主。一个是秃头,人很急躁。另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留着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式的稀疏胡须。我记得,他不大愿意和顾客们聊物价上涨,附近开了哪些商店,时下流行的歌星、影星或是国内民主政治等一类话题,倒是更乐意谈谈国际事件和世界形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有些地位显赫、内行、有权势的上等人光顾时,这几个理发师总会用谦卑的口吻问,“当然,我们不知道……”而一旦他们令其开口说话了,就会迅速将话题转到这些人的专业领域和强项上来。如果能够得到诸如“这值多少多少里拉”或是“那艘货轮比足球场还大”之类的答案,如果这些人告诉他们,某个著名政界要人其实权势微弱或是有过懦弱之举,理发师们要么就会像小鸟那样,嘴里发出类似“呃-呃-呃”或“咯-咯-咯”的嘀咕声,要么就会突然暂停正挨着皮肤、光滑前行的剃刀,这时理发师和顾客就会在镜子里盯着彼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有趣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