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我,谢库瑞(第2/4页)

“亲爱的,别哭了。”艾斯特说,“看吧,到最后一切都圆满收场了。”

我给了她四枚金币。她生硬地一个一个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嘴里狠咬了几口,掩饰不住满心的兴奋和期盼。

“威尼斯人的假金币满街都是。”她微笑着说。

等她一离开,我马上就命令哈莉叶不准让孩子们上楼。我回到黑所在的房里,反手锁上了门,急切地来到黑的身旁,贴上了他赤裸的身体。接着,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而非欲望,是出于爱怜而非惧怕,我做了那件事情,也就是父亲遇害当晚在吊死鬼犹太人的屋里黑要我做的那种事。

我不能说我完全理解,为什么长久以来用芦秆笔象征男性阳具的波斯诗人,相对之下要将我们女人的嘴比拟成墨水瓶。或者我也不太懂这个代代相传、来源早已不可考的比喻,背后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在形容嘴巴的小吗?还是形容墨水瓶的神秘寂静?还是说,真主自己是一位画家?然而,要了解爱情,不能透过逻辑,像我这样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以求自保的女人,是想不通的;爱情只有毫无逻辑的人才能了解。

好吧,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那儿,在弥漫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引起我欢愉的不是嘴里的东西。当时,趴在那里,整个世界在我唇间颤动,然而引起我欢愉的却是我的儿子们在庭院里互相吵闹咒骂的快乐唧喳声。

那时,我的嘴正忙着的时候,我的眼睛瞥见黑用一种全然不同的眼神望着我。他说他永远不会再忘记我的脸和我的嘴了。他的皮肤闻起来好像我父亲湿霉的旧书,宝库中的灰尘与布匹的气味渗入了他的头发。我完全放纵了自己,拥抱他的伤口、他的刀痕与瘀肿,他像个孩子般呻吟,一步一步远离了死亡。然后我才明白,我甚至会更加依恋他。仿佛一艘阴郁的船只,胀饱了风帆逐渐加速,我们愈来愈急促地做爱,带着我们大胆地航向未知的海域。

黑对这些海域了若指掌,即使躺在濒死的病榻上,也能驾驭自得,从此我知道他过去曾多次往返这些海面,天晓得是与什么样低贱的女人。迷乱中我已分不清自己亲吻的手臂是我的还是他的,嘴里吸吮的是我自己的手指还是我整个的生命。陶醉于欢愉和伤口的痛楚中,他透过半闭的双眼,检视着前方未知的世界。偶尔,他会温柔地用双手捧起我的头,难以置信地凝视我的脸,一会儿仿佛在端详一幅图画,一会儿又好像看着一个明格里亚娼妓。

达到欢愉的顶点时,他狂叫一声,像是在纪念波斯与图兰军队争战的寓言图画中,传奇的英雄被一剑斩成两截时的哀号。想到整条街的邻居都可能听见这声叫喊,我骇惧不已。然而就如同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师,在灵感高潮的刹那,一方面顺从安拉的引导握笔挥毫,一方面仍然能理智地控制整幅画面的形式与构图,黑即使在狂喜的顶端,也能继续从心中一角校正我们在茫茫大海中的位置。

“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正在给他们父亲的伤口抹药。”他喘着气说。

这句话不仅象征了我们情欲的色彩——处于生与死、禁忌与乐园、绝望与羞耻的临界点——日后也成为了我们情欲的借口。接下来的二十六年里(直到有一天早晨我挚爱的丈夫黑心脏病发倒在井边猝逝),每个中午,当阳光从百叶窗间渗隙透入房里时,我们就做爱,并且最初几年是伴着谢夫盖与奥尔罕的玩耍声,我们也总是称它为“给伤口抹药”。就因为这样,我嫉妒的儿子——我不希望粗暴而忧郁的父亲出于一时嫉妒,责打他们——才得以每晚继续与我同床共枕多年。所有明智的女人都知道,与其和一位被生命击垮的忧郁丈夫同床,还不如和自己的孩子相拥而眠,这要愉快舒适得多。

我们,孩子们和我,幸福快乐,但黑却快乐不起来。最明显的原因,在于他肩膀和脖子上的伤口始终没能痊愈。我挚爱的丈夫从此“残废”,我听别人这么形容他。不过,除了外表受影响之外,这并不会使他的生活变得艰难。我甚至听过几个从远处看见他的女人形容他长得英俊。然而事实上,黑的右肩比左肩低,脖子始终怪异地倾斜到一边。我也听说过一些流言,大意是说:像我这种女人,只能嫁给一个她觉得比自己卑下的丈夫;而且,就好像黑的伤是他郁郁寡欢的原因,同样地,这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幸福秘诀。

虽然只是流言,但流言中也许也含有一丝真实的成分。除了遗憾和无奈自己无法在奴隶、女仆和侍从的簇拥下,骑着高挑的骏马,昂首阔步走过伊斯坦布尔的街道——艾斯特总认为这是我应得的待遇——偶尔我也会期盼拥有一位勇敢而强壮的丈夫,期盼拥有能够抬头挺胸睥睨世界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