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我的名字叫黑(第2/7页)

我继续查阅了不少极为平庸的手抄本:正如侏儒跟我说的那样,这些手抄本原属于帕夏们所有,他们被砍头后,难以计数的财产和宝藏全被没收了,其中就有这些手抄本。那么多的帕夏被处决,以至于这些书册看也看不完。幸灾乐祸的侏儒表示,许多帕夏忘记了自己是苏丹的臣民,陶醉于个人的财富与权力,甚至为了彰显自己,编纂书籍,镀上金箔,以为他们是君主或君王,这些人活该被砍头,他们的财产也活该全部被充公。这些书有些是图集,有些是手抄绘本,或是插画诗集;即使在这些二流的书里,凡是遇到任何一幅席琳爱上霍斯陆肖像的图画,我都会停下来欣赏。

画中画,也就是,席琳在野外郊游途中遇见的霍斯陆肖像,从来不曾被细腻刻画。并不是细密画家没有能力描绘如此微小的细节,许多人拥有灵敏的巧手,能在指甲、米粒,甚至发丝上作画。然而,为什么他们没有画出席琳的爱情对象——霍斯陆脸上的五官细节,让观者得以辨识?我一边随手翻阅一本顺序混乱的图集,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打算在下午某个时刻向奥斯曼大师请教,以便能够暂时忘却我的绝望。这时候,一幅画在布上的迎亲图中有一匹马的画像吸引住了我的视线。我的心脏猛然一跳。

在那里,在我的面前,有一匹鼻孔特殊的马。它驮着一位妩媚的新娘,两眼看着我。这匹神奇的马仿佛准备向我吐露一个秘密。做梦般地,我想大叫,但却发不出声音。

没有半分迟疑,我立刻抱起书卷,匆忙穿越各式物品和箱笼,跑向奥斯曼大师,把摊开的书页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低头望向图画。

看不见他脸上有丝毫惊喜的火花,我开始耐不住性子。“这匹马的鼻子就跟我姨父书里的一模一样。”我说。

他把放大镜贴近马。他深深地弯下腰,眼睛凑向放大镜和图画,贴得如此之近,鼻子几乎就要碰到书页。

我受不了这片寂静。“如您所见,这匹马的风格和技巧不同于我姨父书中的马。”我说,“但鼻子是一样的。画家采用了中国画家的世界观。”我停顿了一会儿:“这是一列迎亲队伍,类似中国的图画,但其中的人物并不是中国人,而是像我们一样的人。”

大师的放大镜几乎要平贴到书页,他的鼻子紧贴着放大镜。为了看清楚,他不仅利用眼睛,甚至尽其所能利用他的头、颈部肌肉、老迈的背部和他的肩膀。长时间的寂静。

“马的鼻孔被剪开了。”半晌后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把头凑向他的头。脸贴着脸,我们盯着那个鼻孔看了好一会儿。我悲伤地发现,除了马的鼻孔被剪开之外,奥斯曼大师观看它们也有困难。

“您确实看见了,对不对?”

“不是很清楚,”他说,“你形容一下画面。”

“依我看,画中是一位忧愁的新娘。”我悲伤地说,“她骑着一匹裂鼻的灰马,在陌生侍卫和随从的护送下,出嫁到夫家。侍卫的脸孔显示出他们是索格底亚那的白羊王朝土库曼人,个个神情狰狞、满脸粗黑虹髯、眉头深锁、胡须又长又细、体格魁梧、身着素面薄布袍、细窄鞋子、头戴熊皮毡帽、腰配战斧和弯刀。美丽的新娘或许是一位忧伤的中国公主,因为根据画面内容判断,她与贴身婢女在油灯和火把的映照下彻夜赶路,想必还有很长的一段旅途。”

“或者也许,我们之所以认为新娘是中国人,是因为细密画家为了强调她的清新脱俗,学中国人那样涂白了她的脸,并为她画上了一双凤眼。”奥斯曼大师说。

“无论她是什么人,这位哀伤的佳丽让人心痛。在漆黑的夜里,由一群面目狰狞的外国侍卫陪同,穿越广大的草原,前往一块陌生的土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丈夫。”[2]我说。接着我马上补充:“我们该如何从她坐骑的裂鼻,决定姨父的马是出于我们哪一位细密画家之手?”

“翻到下面几幅图画,告诉我你看见什么。”奥斯曼大师说。

就在此时,侏儒也过来加入了我们。刚才冲过来把书拿给奥斯曼大师的中途,我瞥见他正坐在夜壶上。现在我们三人一起看着书页。

我们看见一群娇艳动人的中国少女们——与刚才那位忧愁新娘采用了同样的风格——聚集在花园里,弹奏一个形状奇特的乌德琴[3]。我们看见中国的房舍、准备长途远行的阴郁篷车队,以及美得如同陈年绮梦的无垠草原。我们看见用中国风格画的树木,盘根错节,绽放满树春花,夜莺在枝头踉跄跳跃,引吭高歌。我们看见用呼罗珊风格画的众王子们,端坐于帐篷内,长篇大论地讲述诗歌、美酒与佳人。我们看见精美辉煌的花园,还有英俊的贵族,他们前臂上站着雄伟的老鹰,直挺挺地骑着骏马前去狩猎。接着,仿佛魔鬼融入了书页当中,我们从画中感觉到了邪恶,但大多数时候仍然是智慧。一位英勇的王子挥舞巨矛砍杀恶龙[4],细密画家是否在他的动作里,加入了调侃的意味?一群穷苦的农人向他们的长老祈求慰藉,画家是不是对他们的贫苦感到幸灾乐祸?对他而言,是描绘两条交媾中的野狗紧贴不分、露出悲伤空洞的眼神有趣呢,还是描绘女人们咧开血盆大口讪笑这两只动物时更为有趣而愉快?接着我们看到细密画家笔下真正的魔鬼:这些畸形的生物,长得很像赫拉特前辈大师和《列王记》绘者笔下时有所见的邪灵与巨人;不过,充满讥诮才华的细密画家却把它们画得更为阴邪、凶残,而且更具有人形。我们笑着看这些恐怖的魔鬼,尽管身形为人,却有畸形的身体、分岔的角和猫一样的细长尾巴。随着我继续往下翻,这些浓眉、圆脸、凸眼、尖牙、利爪和老头般皱黑皮肤的赤裸魔鬼们,开始互相斗殴扭打、偷窃上等马匹献祭他们的邪神,跳跃嬉闹、乱砍树木、掳掠銮轿里的公主、捕捉恶龙或是劫掠金银财宝。我向他们解释,这本出于众人之笔的书册中,所有魔鬼皆由一位名叫西亚赫·卡勒姆的细密画家所绘,这位画家同时也画了许多剃了光头、衣衫褴褛、身缠铁链、手持拐杖的海达里耶苦行僧。奥斯曼大师要我逐一形容彼此的相似之处,并仔细地听我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