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奥斯曼大师就是我(第6/7页)

“谣言说他与埃尔祖鲁姆教长的追随者结盟。”黑说,“人们说他借此从中获利,如果教长及他的信徒宣称某些作品抵触宗教,因此禁止我们的书——里面描述战争、武器、血腥场面和例行庆典,更别提游行的队伍里包括了贩夫走卒,从厨师到魔术师,苦行僧到男童舞者,锁匠到卖烤肉串的——并限制我们必须遵循波斯前辈大师的题材和形式。[10]”

“就算我们巧妙而成功地回归到帖木儿时代的精妙绘画,就算我们分毫不差地回归到当时的生活细节——聪慧的鹳鸟将是继我之后最有可能达到的——到头来,还是一样,一切都会被遗忘。”我冷酷地说,“因为每个人都将会想要像法兰克人那样来作画。”

我自己真的相信这些该受诅咒的话吗?

“我的姨父也是这么相信。”黑悄声说,“不同的是,他觉得这是好事。”

鹳鸟的个人特质

我看过他签自己的名字:罪人画家穆斯塔法·却勒比。他才不在乎自己是否拥有个人风格,是否应该用签名来标示它,还是该学前辈大师那样保持匿名,或者自己是否该以谦卑的态度署名。他会大方地面带微笑,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勇敢地沿着我指给他的道路走了下去,在纸上创造出前人画不出来的作品。和我一样,他仔细观察每一件事物,比如说,吹玻璃师转动手里的棍子,把被高热融化的玻璃吹制成蓝水罐和绿瓶子;鞋匠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用皮革、针线和木头模子制作鞋子及长靴;节日庆典上,秋千画着优雅的弧线;一台把种子挤出油的压榨机;我们朝敌人发射的炮弹的爆炸;枪支的螺钉和枪管。他观察一切,把它们画下来,不管帖木儿时代的前辈大师或者大不里士和加兹温的著名画家从来都不曾降低身份画这些琐事。他是第一个为了准备日后绘画《胜利记》,刻意前往战场并平安归来的穆斯林细密画家。在战场上,他热情研究敌人的堡垒、大炮、军队、皮开肉绽的伤马、挣扎求生的伤兵,以及尸体——一切全为了绘画。[11]

比起他的风格,绘画主题更能凸显他的独特;比起他的绘画主题,他对微小细节的关注更能让人认出他的作品。我可以绝对安心地托付他处理一幅画的各个层面,从页面的安排到构图以至最琐碎的上色,他都游刃有余。从这一点来看,他有权继任我的职位。然而,他太有野心,也太自负,对待其他画家更是盛气凌人,因此绝对没办法管理那么多人,到最后一定会让所有的人都走光的。事实上,在他看来,以他超乎常人的勤勉努力,画坊所有的绘画工作都应该由他一个人来做。如果他想做的话,他是可以办到的。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深谙自己的技艺,崇拜自己。这是多么的幸福。

有一次我事先没有通知就去造访他家,正好他在工作。折叠桌、书桌和坐垫上全部摆满了他正在绘画的纸张:有为苏丹陛下的书籍画的图画;有替我画的;有的是替一些看不起我们的愚蠢欧洲游客画的,信手挥洒,用在可悲的服饰之书里;还有一张属于一幅三折屏风画,特别为一位极看重他的帕夏所绘;几张贴在画册里的图案;自己画着玩的图画,其中甚至还有一张淫秽的春宫图。高瘦的鹳鸟像花丛间的蜜蜂一样,从这一张图飞掠到下一张。他一边哼着歌谣,不时拧一把正在调颜料学徒的脸颊,偶尔朝面前的图画加上神来一笔,最后再沾沾自喜地笑着展示给我们看。不像我其他细密画家,看见我到访时,他并没有刻意停下工作,仪式性地表示尊敬。相反的,他开心地表演他的快手绘画,一项惟有靠天赋和经验才可能练就的技能(他可以同时做七八个细密画家的工作)。此刻,我察觉自己正暗想着,如果邪恶的凶手是我的三位细密画师之一,我向真主祈祷他是鹳鸟。在他学徒时期,每个星期五早晨当他来到我的门口时,我并不会像看见蝴蝶那样欣喜。

既然他对每一个小细节都同等注意,不带任何歧视地细腻呈现它们,因此他与威尼斯大师的美学手法颇为类似,但又不像他们,在野心勃勃的鹳鸟眼中和笔下,人的面孔从来不会是独一无二或与众不同的。我想这是因为他公开或暗中瞧不起任何人,所以觉得面孔并不重要。我确信辞世的姨父没有指派他描绘苏丹陛下的脸。

就算画一个至为重要的主题,他也会忍不住在画面的某个角落安排一只多疑的狗,或者加上一个碍眼的乞丐,用来讥嘲一场仪式的浩大奢华。过人的自负让他敢于讽刺自己创作的所有图画,包括题材和他自己。

“听说高雅先生的凶案,杀人手法很类似优素福的兄弟,他们因为嫉妒,把他抛入了井中。”黑说,“而我姨父的死,则很像霍斯陆的意外被杀,被爱上自己妻子的儿子所杀。大家都说鹳鸟特别喜爱描绘血腥的战争场景和可怖的死亡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