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是你们的姨父(第2/3页)

我能够见到他吗?我兴奋得透不过气来。

红色朝我逼近——那无所不在的红,包罗着宇宙万象——如此壮丽璀璨的红,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它的一部分,想到自己能够如此接近“他”,我不禁泪如泉涌。

但我也知道“他”不会再比此时更靠近了;“他”向天使询问我,他们赞美我;“他”视我为一个忠诚的仆人,谨守“他”的戒律和禁令:“他”爱我。[3]

陡然间,一个扰人的疑虑打断我攀升的喜悦和奔流的眼泪。在罪恶与忧虑的驱迫下,我惶惑不安地问“他”:

“过去二十年来,我深受威尼斯异教绘画的影响。我甚至一度还想要通过那种技法和风格,为自己绘画肖像,但是我不敢。相反,后来我却请人替您的世界、您的万物、您人间的影子——苏丹陛下,绘画了一幅法兰克异教徒样式的肖像。”

我不记得“他”的声音,但记得“他”注入我脑中的答案。

“东方与西方皆属于我。”[4]

我几乎压抑不住我的兴奋。

“那么,这一切、这些……这个世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秘密。”我听见自己脑中传来声音,或者是“仁爱”,我不确定是哪一个。

当天使来到身边时,我明白在这至高无上的天堂,某种关于我的决定已经达成,不过我必须呆在神圣的婆娑中界,与过去千万年来所有亡魂一起等待世界末日的审判,届时,最终的裁判将决定我们上天堂或下地狱。我很高兴一切都如书中记载的那样发生。当我从天堂下降时,记起曾经在书上读到,葬礼的过程中我将再度与我的身体结合。

然而我很快了解到,所谓“再度返回无生命的躯壳”的现象,只是一种文学比喻,感谢上主。祈祷结束后,人们扛起我的棺材,走下清真寺旁一座小丘陵墓园。这个令我倍感骄傲的庄严送葬队伍,尽管凄绝哀痛,行动却极为整齐利落。从上往下看,行进的队伍看起来像一条细致的丝线。

容我澄清我的处境:根据著名的先知圣训——其中训言“信徒的灵魂是一只鸟,饱食天堂的果树”——人们或许会推论,死后,灵魂翱翔于苍穹。但根据阿布·厄梅尔·宾·阿布杜贝尔对此传说的解释,认为它并不是说灵魂会附身于鸟,甚至变成一只鸟,而是如学识渊博的艾尔·杰夫济耶所说的,圣训的意思是灵魂会出现在飞鸟所到之处。此刻我观察万物的所在——喜好透视法的威尼斯大师们称其为“视角”的地方——证实了艾尔·杰夫济耶的解释。

从我所在的位置,举例来说,我可以看见丝线般的送葬队伍进入墓园,也可以带着分析绘画的欢喜,望着一艘帆船灌饱了风,逐渐加速航向金角湾与博斯普鲁斯汇流交界的皇宫岬。从宣礼楼的高度往下看,整个世界如同一本富丽堂皇的书册,任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细赏。

然而,我所见的事物,远超过一个灵魂未出窍的人在同样高度上能看到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对岸,过了于斯屈达尔,墓碑之间的一块空地上,有一群孩童正在玩青蛙跳;十二年又三个月前,外交事务大臣的轻舟在七对桨夫的推进下优雅航行,当时我们正陪伴着威尼斯大使从他的海边别墅前往谒见大宰相凯尔·拉戈普帕夏;兰哥新市场上,一个肥胖的女人捧着一大颗包心菜,好像抱着自己的小孩准备喂奶;听说阻碍我晋升之途的议会使节拉马赞先生过世时,我的确欢欣鼓舞:当我还小时,坐在祖母的腿上,望着母亲晾在庭院里的红色衬衫;当谢库瑞的母亲,愿她安息,开始分娩时,我跑到老远的地区找寻接生婆;四十年前我遗失的红腰带(现在我知道是被瓦斯非偷走了);远处一座壮丽的花园,二十一年前我曾经梦见它,并祈求安拉将来有一天证明那就是天堂;格鲁吉亚总督阿里大人在哥里城堡剿平叛军之后,送到伊斯坦布尔的断头、鼻子和耳朵;以及我美丽亲爱的谢库瑞,她抛下我们屋子里一群吊唁我的邻居妇女,独自来到庭院,呆望着砖炉里的火焰为我哭泣。所有这一切,我都能同时尽收眼底。

书本和以前的学者都常说灵魂栖息于四界:(一)子宫;(二)人世间;(三)我现在所在的婆娑,或中间界;(四)审判之后将要前往的天堂或地狱。

处于婆娑的中间状态,可以同时看到过去和现在。只要灵魂继续保留着记忆,空间的限制便不存在。只有当一个人脱离了时空的牢笼,他才会明白生命是一件束衣。就如同一个没有躯体的灵魂在亡者的国度享受无比欢愉,同样地,人世间最大的幸福就是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很遗憾没有人能在死前发觉这点。因此,我一边参与自己风光的葬礼,一边哀伤地望着我亲爱的谢库瑞徒然哭干了泪水。我乞求崇高的安拉,赐福给我们这些天堂中没有躯体的灵魂与凡间没有灵魂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