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是你们的姨父(第2/4页)

结果,他被迫不得再踏入我们的家门。

在他离开伊斯坦布尔三年后,我的女儿,正当她青春年华之际,嫁给了一位土耳其骑兵。而这位满不在乎的士兵,在两个男孩出生以后便离家出征作战,从此再没回来。四年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猜想黑知道这件事,不只是因为这种闲话在伊斯坦布尔蔓延迅速,同时也是在我们两人偶尔的沉默中,从他直直望着我眼睛时的目光中,我感觉他早已知道了一切。甚至此刻,当他瞥向摊开在书桌上的《灵魂之书》[7]时,我明白他正侧耳倾听她的孩子在屋里跑动的声响:我知道他心里清楚,两年来我的女儿带着两个儿子住回到了父亲的家里。

之前我们没提到过这栋在黑离开期间我盖的新房子。很可能,黑就像任何一个决心朝富裕和声望之路发展的年轻人一样,认为谈论这种话题不甚礼貌。虽然如此,一进屋,我就在楼梯口告诉他,因为二楼通常比较干燥,搬到二楼对我关节痛的毛病有好处。当我说“二楼”的时候,感到有点莫名的羞惭,但是听我说:赚钱比我少很多的人,就连一个只有一小块领地的土耳其骑兵,也很快就能建造起两层的楼房。

我们来到了冬天我作为画室用的房间。我发现黑感觉到了谢库瑞就住在隔壁房间,于是赶紧进入了真正的主题,告诉他我为何写信到大不里士,邀请他返回伊斯坦布尔。

“正如你与大不里士的书法家和细密画家一起所做的一样,我也正着手编纂一本手抄绘本。”我说,“我的客户,事实上,正是社稷的根基,荣耀的苏丹陛下。由于这本书是个秘密,苏丹隐瞒了他的国库大臣支付我报酬。我和苏丹画坊里的最优秀的细密画家一个一个地说好了。我让他们有的人画一条狗,有的人画一棵树,有的人我请他绘制页缘装饰及地平线上的云朵,有的人则负责画马。我想透过我所描绘的各种事物呈现苏丹的帝国全貌,就好像威尼斯大师们在画中所表达的那样。然而,与威尼斯画家不同,我的作品不是描述财富,而当然是反映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它将表现苏丹帝国的种种喜悦及恐惧。如果我最后让人画上一张金币,它的目的是在贬低金钱;我加进了死亡与撒旦,是因为我们害怕它们,虽然我不知道谣言是怎么说的。我想要借由树的不朽、马的疲倦和狗的粗鄙来体现荣耀的苏丹陛下与他的帝国。我要求我的那些代号为‘鹳鸟’、‘橄榄’、‘高雅’及‘蝴蝶’的画家们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自己的题材。即使是在最寒冷、最严峻的冬夜里,苏丹的画家们也常常会把他为书本绘制的图画拿来给我看。”

“我们究竟在画哪种图画?为什么我们要用这种方式画?我现在不能全部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想保守秘密,也不是因为我不能告诉你,而是因为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它们将会呈现何种意思。不过,我非常清楚它们应该是哪种图画。”

信寄出后四个月,我从我们旧居的理发师那里听说黑已经回到伊斯坦布尔,接着邀请他来家里。我知道,我的故事当中有把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种伤感与幸福。

“每幅画都是在说一个故事,”我说,“为了美化我们阅读的手抄本,细密画家描绘出最鲜活的场景:情人们初次见面;英雄鲁斯坦姆[8]砍下邪恶怪兽的脑袋[9];当发现所杀的陌生人竟是自己的儿子时[10],鲁斯坦姆悲痛欲绝;为爱而迷失心智的马杰农,游荡于贫瘠而荒芜的大地,置身狮子、老虎、雄鹿与豺狼之间[11];一场战役前夕,亚历山大来到森林里,想用禽鸟占卜战争的结果,却目睹一只巨雕撕裂自己的山鹬,他伤心难过[12]……我们的眼睛,在读累了这些故事的文字后,可以看看图画歇一歇。如果文字中有些内容我们费尽心机也想像不出来的时候,插画便能立刻帮助我们。图画是故事的彩色花朵。然而,一张没有故事内容的图画是不可能存在的。”

“以前我是这么想的,”我接着说,语带遗憾,“但这却是可能的。两年前,我以苏丹使者的身份,再度旅行到威尼斯。我详尽地观察了意大利大师绘制的肖像画。我完全不知道这些图画出自哪些故事、哪个场景,只是单纯地观看,并努力从画面上萃取其中的故事。有一天在宫廷里,我意外看见一幅挂在墙上的画,顿时目瞪口呆。”

“那张画里似乎是一个人,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当然,画中的人不像我们,而是一个异教徒。尽管如此,我越看他,就越觉得我和他很相像,虽然事实上他跟我长得一点也不像。他有一张圆圆的胖脸,没有骨头,一点颧骨也没有,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我这样坚挺的下巴。虽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看图画,就越觉得心怦怦直跳,仿佛那是我自己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