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死人

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混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摔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挤烂没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

已经有四天没回家了,妻子和孩子们一定在到处找我。我的女儿,哭累之后,一定紧盯着庭院大门;他们一定都盯着我回家的路,盯着大门。

他们真的都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吗?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已经习惯了,真是太糟糕了!因为当人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会觉得过去的生命还像以前一样仍然持续着。我出生前就已经有着无穷的时间,我死后仍然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活着的时候我根本不想这些。一直以来,在两团永恒的黑暗之间,我生活在明亮的世界里。

我过得很快乐,人们都说我过得很快乐;此时我才明白:在苏丹[1]的装饰画坊里,最精致华丽的书页插画是我画的,谁都不能跟我相比。我在外面干的活每月能赚九百块银币。这些,自然而然地使我的死亡更加难以让人接受。我只不过是画画书本插画及纹饰。我在书页的边缘画上装饰图案,在其框架内涂上各种颜色,勾勒出彩色的叶子、枝干、玫瑰、花朵和小鸟;一团团中国式的云朵,纠结缠绕的串串藤蔓,蓝色的海洋以及藏身其中的羚羊、远洋帆船、苏丹、树木、宫殿、马匹与猎人……以前有时我会纹饰盘子,有时会在镜子的背面或是汤匙里面,有时候我会在一栋豪宅或博斯普鲁斯宅邸的天花板上,有时候会在一个箱子上面……然而这几年来,我只专精于装饰手抄本的页面,因为苏丹陛下愿意花很多钱来买有纹饰的书籍。我不是要说我死了才明白金钱在生活中一点儿都不重要。就算你死了,你也知道金钱的价值。

眼下在这种状况下听到我的声音、看到这一奇迹时,我知道你们会想:“谁管你活着的时候赚多少钱!告诉我们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死后都有什么?你的灵魂到哪去了?天堂和地狱是什么样的?死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很痛苦吗?”问得没错,我知道活着的人总是极度好奇死后会发生些什么。人们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因为对这些问题太过好奇,以至于跑上战场在尸体当中乱晃,想着能够从生死搏斗而受伤的士兵当中找到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心想这个人必定能告诉他另一个世界的秘密。然而帖木儿汗国[2]的士兵们误以为这位追寻者是敌人,拔出弯刀利落地把他劈成两半,而他最后也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在死后的世界里人都会被分成两半。

没有这回事儿!恰恰相反,我甚至要说,活着的时候被分成两半的灵魂死后在这儿又合为一体了。然而正好与那些无神论者以及沉沦于魔鬼召唤下的罪恶异教徒们所想的相反,确实有另一个世界,感谢真主。我现在正从这个世界对你们说话,这就是证据。我已经死了,不过你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并没有消失。另外,我得承认,我并没有看见伟大的《古兰经》中所描述的金银色天园别墅及从其旁边蜿蜒而过的河流,也没遇见长着硕大果实的宽叶树木或是美丽的少女[3]。然而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以前画画时常常会在脑中热切地想像着“大事”[4]一章中描写的大眼美女。除此之外,我也没有见到那传说中的四条河流。尽管《古兰经》里没有提到这四条河[5],但一些想像力丰富的梦想家如伊本·阿拉比[6]把它们描绘得如花似锦,说这些河流中满是牛奶、美酒、清水与蜂蜜。不过对于那些借由幻想期盼来世生活的人们,我丝毫无意挑战他们的信仰,因此,我必须说明,我所见到的一切全来自于个人的特别处境。任何相信或稍微了解死后世界的人都会明白,处于我目前这种状况中愤愤不平的灵魂,实在也不太可能见到天园的河流。

简言之,我,在画坊中和画师们当中被称为高雅先生的这位,死了。然而我还没有被埋葬,也因此我的灵魂尚未完全脱离躯体。不论命运决定我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我的灵魂要想到达那儿,我的躯体都必须离开那肮脏的地方。尽管我并不是惟一一个遇上这种处境的人,但它却使我的灵魂感受到难以言喻的痛苦。虽然感觉不到自己头骨已碎裂,也感觉不到一半泡在冰冷的水里、一身断骨、伤痕累累的躯体逐渐开始腐败,但我确实感觉到我的灵魂正深受折磨,扑腾着想要挣脱躯体的枷锁。那就像整个世界都挤压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使我紧缩得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