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吾 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第3/6页)

身下坐着的椅子是典型的便宜货,布面触及皮肤时隐隐作痛。形状似乎也有问题,怎样扭动身体也找不到舒适的位置,使他的心情愈加不快。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像观察什么宝物似的看了半天,然后按下开关打开电视。换了好几个频道,决定看NHK介绍澳大利亚铁道的旅行节目。选择这个节目,只因为比其他节目安静些。以双簧管音乐为背景,女播音员用平静的声音介绍着跨大陆铁路优雅的卧铺车。

天吾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眼睛并不热心地追逐着图像,心里想着《空气蛹》。安达久美并不知道写那小说的其实是他。然而这都无所谓。问题在于尽管对空气蛹进行了具体细致的描写,但天吾对它的实体几乎一无所知。空气蛹到底是什么东西?母体和子体意味着什么?他在写《空气蛹》时便不明就里,如今仍莫名其妙。尽管如此,安达久美却喜欢这本书,居然读了三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正在介绍餐车的早餐食谱时,安达久美回来了,坐到情侣椅上天吾的身旁。椅子窄小,于是两人肩并肩挤在一起。她换上了宽大的长袖T恤、浅色的布裤。T恤上印着个大大的笑脸。天吾最后一次看到这个笑脸图案,还是在七十年代初,“大疯克铁路”那震耳欲聋的乐曲摇撼着投币式自动唱机的时代。然而T恤看上去不算旧。大概是人们仍然在哪里继续生产印着笑脸图案的T恤。

安达久美从冰箱里拿出新的罐装啤酒,响亮地拉开盖子,倒进自己的杯子,一口喝掉了三分之一。然后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眯起眼睛指着电视画面。列车正沿着笔直地铺设在红色山峦中的一望无际的铁轨疾驰。

“这是哪儿?”

“澳大利亚。”天吾答道。

“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仿佛在摸索记忆深处的声音说,“是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吗?”

“对。就是有袋鼠的澳大利亚。”

“倒是有个朋友去过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手指挠着眼角,说,“去的时候正好赶上袋鼠的交配期,到了城市里一看,到处都是袋鼠在干那事。公园里也好,马路上也好,到处都是。”

天吾觉得应该对此发表一下感想,感想却没能顺畅地涌现出来,于是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房间里猛然安静下来。不知何时隔壁的电视声也听不见了。车子偶尔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驶过前面的公路,此外便是个宁静的夜晚。不过侧耳聆听,便会听到含混细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知那是什么,节奏非常有规律。不时停止,不久又重新传来。

“那是猫头鹰。住在附近的树林里,一到夜里就叫。”

“猫头鹰。”天吾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重复道。

安达久美歪过脑袋,搭在天吾肩上,不言不语地拿起他的手,握住。她的头发刺激着天吾的脖颈。情侣椅依旧感觉不舒服。猫头鹰在林中似乎大有深意地继续啼叫。那声音在天吾听来像是鼓励,又像是警告,还像蕴含着鼓励的警告。有多重含义。

“哎,我是不是太主动了?”安达久美问。

天吾没有回答。“你没有男朋友吗?”

“这可是个复杂的问题。”安达久美做出复杂的表情,说,“有点意思的男孩子,一般高中毕业就到东京去了。这一带没有好学校,又没什么有意思的工作。没办法呀。”

“可是你留在了这里。”

“嗯。工资不高,工作倒很辛苦。不过我比较喜欢这里的生活。只有不好找男朋友是个问题。有机会也交交朋友,但很难碰到合适的。”

墙上的挂钟快指向十一点了。超过十一点旅馆关门,就回不去了。然而天吾却难以从那张坐着不舒服的情侣椅上起身。身体使不出力气。也许得怪椅子的形状,要不就是醉得比自以为的严重。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猫头鹰的叫声,感觉安达久美的头发痒酥酥地扎着脖颈,望着仿造的蒂凡尼台灯。

安达久美一面乐呵呵地哼着歌,一面准备哈希什。用安全剃刀像削木鱼花一样把黑色块状的大麻树脂薄薄地削下来,装进扁平的专用小型烟嘴里,带着认真的眼神擦火柴。独特的甜甜的烟雾飘散在房间里。安达久美先吸了烟嘴。大大地吸一口,让烟久久地停留在肺里,再缓缓吐出。然后用手势示意天吾依样而为。天吾接过烟嘴,照样做了一遍。让烟尽量长久地留在肺里,然后再缓缓吐出。

你一口我一口,吸了很长时间。其间两人都一言不发。隔壁的住户又打开了电视,搞笑节目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比先前更大了些。演播厅里观众开心的笑声汹涌不绝,只有在播放广告时才会停止。

交互吸了大约五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周遭的世界没有显示出任何变化。颜色也好形状也好,还是原来的样子。猫头鹰继续在杂木林中啼叫不已,安达久美的头发照旧扎得脖颈丝丝微痛。双人椅坐起来还是很不舒服。时钟的秒针按照同样的速度转动。电视里的人们还在为了某人说的笑话不断纵声大笑。是那种不论怎么笑都不可能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