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豆 无论如何屏息静气

关在一个地方,过着单调孤独的生活,对青豆来说不算什么痛苦。早晨六点半起床,吃一顿简单的早餐。花大概一个小时洗衣、熨烫、扫地。上午一个半小时,用Tamaru送来的器材高效密集地活动身体。作为一个职业教练,她熟知每天应当给哪部分肌肉怎样的刺激。也明白负荷到达多少有益,超过多少便是过火。

午饭以蔬菜色拉和水果为主。下午基本都坐在沙发上读书,睡个短短的午觉。傍晚时分花上一个小时做菜,六点前吃完晚饭。天一黑便走上阳台,坐在园艺椅上守望着儿童公园。然后在十点半上床睡觉。周而复始。然而她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聊。

本来就不是擅长社交的性格。长时间不和人见面、不和人说话,她也没觉得不方便。念小学时,几乎从未和同学交谈过。准确地说,除非有必要,谁也不和她说话。青豆在那间教室里是“莫名其妙”的另类,是应当排除和无视的东西。她觉得这不公平。假如是她自己有过错有问题,遭到排斥也无可奈何。但事实并非如此。幼小的孩童为了生存下去,只能乖乖听从父母的命令。所以才在吃饭前必定高声祈祷,才在星期天跟随母亲沿街劝人入教,才出于宗教理由拒绝去神社佛寺远足,抵制圣诞派对,被迫穿别人的旧衣物也得毫无怨言。然而周围的孩子都不了解实情,也丝毫不愿了解,只是一味觉得不快。连老师们也显然觉得她的存在令人困惑。

当然,青豆也可以对父母说谎,说吃饭前念过祈祷文而其实不念。但她不愿意这么做。一是面对神——不管实际上存不存在——她不愿说假话,二是对那些同学心怀怨气。既然这样讨厌我,那你们尽管讨厌好了,青豆想。坚持祈祷毋宁说成了对他们的挑战。公正在我这一边。

早晨醒来后,穿衣上学是种痛苦。因为紧张,她常拉肚子,还不时呕吐。甚至还会发烧,感觉头痛、手足麻痹。然而她一天也没有逃学。只要逃一天,肯定会连着逃下去。一而再再而三,恐怕就永远不会去上学了。那意味着输给了同学和老师。教室里没有了她,大家肯定会松一口气。青豆不愿让他们松那口气。因此无论多么难熬,哪怕爬也要爬到学校去,然后咬紧牙关默默忍耐。

同当时苛酷的处境相比,在洁净的公寓房间里躲着不和任何人说话,对青豆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与周围的人都谈笑风生只有自己在沉默的痛苦相比,在独自一人的地方沉默要轻松得多,自然得多。何况有书可读。她已经开始阅读Tamaru送来的普鲁斯特,但注意每天不超过二十页。花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品味,仔细读上二十页。读完规定的页数,便拿起别的书来。而且在临睡前一定要读几页《空气蛹》。因为那是天吾写的文章,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她在1Q84年生存下去的指南。

也听音乐。老夫人送来了满满一箱古典音乐磁带。马勒的交响乐,海顿的室内乐,巴赫的键盘音乐,各种各样。还有她要的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她每天一次听着《小交响曲》,随着节奏进行剧烈但无声的运动。

秋,静静地越来越深。在时日流逝中,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在一点点变得透明。青豆努力地不想任何事情。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想。只要有真空,就会有东西将它填满。但如今的她至少感觉不到有必要憎恨什么。没有必要憎恨同学和老师。她已经不再是软弱无力的孩子,无人再把信仰强加给她。也没有必要憎恨伤害女人的男人。以前像涨潮一样不时在她周身涌起的愤怒——那种很想痛打眼前高墙的激烈亢奋的感情——不知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知原因,可是那情绪却一去不返。对青豆而言,这是难得的事。可能的话,她不想再伤害任何人,就像不想再伤害自己一样。

在难眠的长夜里,她想着大冢环和中野亚由美。合上眼睛,拥抱着她们身体的记忆便鲜明地苏醒。两个人的身体都是那么柔润,那么光洁,那么温暖。温柔而有质感的肉体。里面流淌着新鲜的血液,心脏有规律地发出深受恩惠的声音。可以听见轻微的叹息,听见咯咯的嬉笑。纤细的指尖,变硬的乳头,光滑的大腿……可是,她们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仿佛幽暗温柔的水,无声无息地,悲哀充满了青豆的心。这种时候,她就会切换记忆的线路,竭尽全力地去想天吾。集中意识,回忆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短暂地和十岁的天吾握手的感觉。然后在脑海里唤起不久前出现在滑梯上的三十岁的天吾的形象。想象着成人那两只粗壮的手臂拥抱自己的情形。

他就在差一点便伸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