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豆 孑然一身,却不孤独

天一暗下来,她便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眺望着马路对面小小的儿童公园。这成了她最重要的日课,成了她生活的中心。不管是晴天阴天还是雨天,守望从不间断。进入十月后,周围的空气添了寒意。在寒冷的夜晚,她身穿好几层衣服,准备好围毯,喝着热可可,盯着滑梯一直凝望到十点半。然后钻进浴缸泡暖身子,上床入睡。

当然,天吾白天不是不可能来这里,但大概不会有这种事。他来公园,应当是在天黑下来、水银灯亮起、月亮明澈地升上天空之后。青豆匆匆吃完晚饭,打扮成随时都能夺门而出的样子,梳好头发,在园艺椅上坐下,将视线固定在夜间的公园滑梯上。手边永远放着自动手枪和尼康小型双筒望远镜。担心上厕所时天吾也许会现身,除了可可之外,她滴水不沾。

青豆坚持守望,一天也不间断。不看书也不听音乐,一面侧耳注意户外的响动,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园。甚至连姿势都几乎不变。只是不时抬起头——当然是在无云的夜晚——看向天空,确认依旧有两个月亮并排浮着。然后迅速收回视线,再度望向公园。青豆守望着公园,月亮们守望着青豆。

然而天吾没有露面。

夜晚来公园的人不多。不时有年轻的恋人出现。他们坐在长椅上,握着对方的手,像一对对小鸟,神经质地频频接吻。然而公园太小,照明太亮,他们在那里忐忑不安地待上一阵子,便无奈地转移到别处去了。还有人打算来公共厕所方便,却发现门紧锁着,只好垂头丧气(或怒气冲冲)地回去了。大概是为了醒酒,也有下班的白领孤零零坐在长椅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也许是不愿径直回家。亦有半夜里遛狗的孤独老人。狗和老人一样沉默,望上去仿佛丧失了希望。

然而大部分时间,公园里杳无人迹。甚至没有一只猫儿走过。只有水银灯那全无个性的灯光,照着秋千、滑梯、沙坑,还有上锁的公共厕所。这样的风景看得久了,会不时生出自己被抛弃在了无人行星上的心情。简直像那部描写核战争之后的世界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哦,是《在海滨》。

尽管如此,青豆仍全神贯注,坚持守望着公园。就像独自一人爬上高高的桅杆放哨,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搜寻鱼群或潜望镜那不祥踪影的水手。她那双细心的眼睛要寻觅的,只有天吾的身影。

也许天吾住在别的地方,那天夜里只是偶然路过这里。果真如此的话,他重访这座公园的可能性便接近于零。但青豆觉得大概不是。坐在滑梯上的天吾,无论从装束上还是举止上,都能嗅出夜间随意来附近散步的感觉。他是途中顺路来到公园爬上滑梯的。大概是为了看月亮。这样的话,他的住处肯定在步行可到的范围内。

在高圆寺街区,要找到一个能看月亮的去处并不容易。这里大多是平地,几乎没有足以登高望远的建筑。而夜间的公园滑梯,倒是个不错的赏月之处。安静,不会受到打扰。等想看月亮的时候,他肯定还会来这里。青豆如此推测,但旋即想道:不对,事情只怕不会如此顺利。说不定他已经在别处的楼顶上,找到了能更清楚地看月亮的地方。

青豆短促但坚定地摇头。不会,不该想太多。除了坚信天吾总有一天会重返公园,在这里继续等待,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无法离开这里,这座公园现在是我和他唯一的连接点。

青豆没有扣动扳机。

那是九月初的事。她站在拥堵不堪的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紧急停车处,沐浴着炫目的朝阳,将赫克勒-科赫那漆黑的枪口塞进嘴里。身穿岛田顺子的套装,足蹬查尔斯·卓丹高跟鞋。

周围的人们茫然不知会发生什么,从车中遥望着她的身姿。坐在银色梅赛德斯-奔驰跑车内的中年女子。从运输卡车驾驶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她的晒得黝黑的男人们。当着他们的面,青豆打算用九毫米子弹打飞自己的脑浆。除了自绝性命,没有办法能逃离1Q84年。这么做就可以换回天吾的命。至少“领袖”是如此允诺她的。他发誓会这样,以求速死。

自己必须死去,青豆并不觉得有多么遗憾。恐怕在我被拽进1Q84年的世界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我只是按照既定情节走个过场而已。在大小两个月亮浮在空中、叫小小人的东西支配着人们命运的荒诞世界里,独自生存下去究竟又有多大意义呢?

然而最终,她没有扣动手枪扳机。在最后那一瞬间,她放缓了凝聚在右手食指上的力量,将枪口从嘴里拔了出来。接着,像一个终于从深深的海底浮上来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似乎把体内的空气统统更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