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不是说故事的人,而是故事(第3/5页)

这时,无论是在尼尚塔石广场,还是清真寺旁的人行道上,或是伊赫拉穆那头的马路上,都没有半个能引起注意的人,只有心不在焉的行人、没穿外套疾步走过的店员、彻底迷失在幽蓝夜里的孤独旅人。有那么一阵子,马路和人行道上空无人迹,卡利普似乎可以听见对街裁缝车行的霓虹招牌吱吱作响。四周不见人影,除了一个警察,他手里拿着机关枪,站在车站前守卫。望着树干被阿拉丁用橡皮筋和晒衣夹挂满了内衣女郎杂志的栗子树,卡利普感到有点害怕,仿佛他正被人监视,被发现了身份,或是身处危险中。接着传来了一声噪音,一辆驶向伊赫拉穆的1954年道奇,在行经转角处时,差点撞上了一辆开往尼尚塔石方向的旧斯科达公交车。公交车紧急剎车,卡利普看见车里的乘客纷纷站起来,转头去看另一边的街道。隔着不超过三英尺的距离,借助公交车里的昏暗灯光,卡利普与一张对此事故无动于衷的疲倦面孔四目相对:一个六十多岁、历尽风霜的男人,有着一对奇异的眼睛,充满了伤痛。他以前遇到过这个人吗?他是一个退休的律师,还是一个等待死亡的教师?或许,在四目交投的剎那,对方心里也想着同样的问题——多亏了城市生活给予他们大胆对望的机会。公交车开走了,两人就此分别,也许永不再相遇。透过紫烟弥漫的汽车废气,卡利普察觉对面人行道上开始有些动静。两个年轻人站在阿拉丁商店门口,互相点烟,想必是两个大学生正在等另一个朋友,准备一起去看星期五晚场的电影。阿拉丁的店变得拥挤起来,有三个人在那里翻阅杂志,还有一个守夜警卫。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卖桔子小贩,眨眼间已经推着他的推车来到街角,但很可能他早在那儿待了好一阵子,只是卡利普没有注意到。一对夫妻沿着清真寺旁的人行道走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但很快地卡利普就看见,年轻父亲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同一时刻,隔壁小糕点铺的老板娘,一个上了年纪的希腊太太,熄掉了店里的灯,把磨损的外套裹在身上,走出门外。她对卡利普礼貌地微微一笑,然后拿勾子把铁卷门哐啷用力拉下。接着,阿拉丁商店和人行道又突然净空了。一个住在前面附近、自以为是明星足球队员的疯子,穿着一身蓝黄足球制服,从女子学校的方向缓缓地推着一辆婴儿车走过来;他平时都把报纸放在婴儿车里,到潘加地的珍珠戏院大门口兜售。小推车的轮子转呀转,发出卡利普挺喜欢的音乐。

微风轻吹,卡利普觉得有点冷。九点二十分。“再等三个人经过。”他想。此时他非但没看到阿拉丁在店里,也找不到应该守在车站前的那个警察。对街一栋公寓大楼的狭窄阳台里,有一扇门开了,卡利普看到香烟末端的一点红光,接着那个人把烟蒂往外一抛,便转身进屋。人行道有点微湿,在霓虹灯和广告招牌的映照下,反射出金属光泽,除此之外,上面还散布着纸屑、残渣、烟蒂、塑料袋……有那么一瞬间,这里的一切,这条卡利普从小住到大的街道,这片他眼看着逐渐蜕变的小区,以及远方的公寓大楼屋顶上,那一根根在幽蓝深夜里依稀可见的烟囱,都让卡利普感到无比陌生而遥远,仿佛是童书里的恐龙。接着他觉得自己像是小时候极为向往的X光透视人,可以洞悉世界的神秘意义。广告招牌上的每个文字,管它是在标明地毯商、餐厅、糕点铺,或是推销展示盒里的蛋糕、可颂面包、裁缝车、报纸,全都指向这第二层的意义。然而,如梦游者般踩过人行道的不幸的人们,已经忘记了曾经能够理解神秘的那段回忆,只能用残存的第一层意义来构建生活——就好像那些遗忘了爱情、义气和英雄的人,只能通过电影获取对这些情感的肤浅满足。他走向帖斯威奇耶广场,招了一辆出租车。

当出租车经过阿拉丁商店时,卡利普想像秃头男人正躲在角落里,就像自己刚才那样,等待着耶拉。是他的幻想吗?还是他真的看见一个衣着怪异的可怕人影,藏在卖裁缝车的商店橱窗里,周围是一群在霓虹照耀下冻结的人型模特儿,他夹杂在那些仿佛被施了魔咒的骇人躯体间,正在用裁缝车缝着什么。他不确定。来到尼尚塔石广场,他叫出租车暂停,买了一份《民族日报》的晚报版本。他带着好奇和兴奋阅读自己的文章,仿佛在读耶拉的作品,与此同时,他想像耶拉也正在读这篇以他的名义和照片发表的陌生文章,只不过,他抓不准耶拉的反应。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直指向耶拉和如梦:“你们会遭到报应!”他好想这么说。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他们如何:是遭到恶报还是善报?不仅如此,在他内心某处,其实暗暗幻想着能在佩拉宫饭店撞见他们。出租车沿着塔拉巴西曲折的街道蜿蜒而上,经过黑暗的旅馆和塞满了人的简陋咖啡馆。整个伊斯坦布尔正在期待某件事情发生,卡利普有这种感觉。接着,他惊讶地注意到马路上的汽车、公交车和卡车竟如此残破不堪,而他却从来都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