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神秘绘画(第2/2页)

一段日子后,享乐宫的俘虏们逐渐习惯镜子对壁画的戏弄。有一天,有一名并非靠着雄厚财力,而是凭借着仁慈的保护伞而经常光顾此温柔乡的警长,在镜子前方正面撞见了一个鬼祟的光头佬,画中的他拎着一把枪,走在暗巷里。他立刻凭直觉认定,此人便是那件恶名昭彰的“西西里广场谋杀案”的凶手。警长判断,那位在墙上装设镜子的艺术家,必然知道有关谋杀案的秘密。于是,他着手对艺术家的身份展开调查。

还有另一件轶事。某个湿热的夏日夜晚,闷热到甚至连人行道上的污水都还来不及流进街角的水沟,就已经蒸发成水汽。一名大地主的儿子,把他老爸的奔驰车停在“禁止停车”标志正前方,走进大厅里,看见镜中有一位温顺的少女,正在她贫民窟的家中织地毯。他一见钟情,认定她便是自己寻寻觅觅的一生挚爱。可是,当他转身回去看壁画时,却只看见一个平凡无趣的苦命女孩,而类似的姑娘在他老爸的村子里比比皆是。

至于对大老板来说——他自己即将开着他的凯迪拉克战马,冲进博斯普鲁斯海峡,在这个世界中发现另一个世界——所有好玩的笑话,有趣的巧合,以及世界的谜团,都不是壁画或镜子所耍的把戏,而是那些吸毒喝酒到昏沉沉、飘飘然地将忧欢离合抛诸脑后的客人,在自己的想像中重新找回了黄金岁月,他们满心喜悦地以为自己解开了那个失落世界的玄奥,而把心中的谜团与眼前的复制品混为一谈。尽管这位鼎鼎有名的帮派大哥是这么一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却曾有人看见他在星期天早上,开心地加入一群小孩的游戏,玩着“找出两幅画中的七个相异处”。这群孩子由欢场小姐所生,他们边玩边等待疲倦的母亲带他们去贝尤鲁,看日场的儿童电影。

不过,两面墙上的相异处、特殊含义,以及迷惑人心的扭曲变形远不止七个,而是无穷无尽。第一面墙上的伊斯坦布尔景色,虽然技法类似那种画在地方市集的马车和帐篷上的图画,但在镜子的修饰下,却吓人地神似阴森诡谲的刻版画。壁画的角落里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在对面镜子的呈现下,变成一只懒洋洋拍着翅膀的奇珍异兽。壁画中,古老的木造别墅未上漆的外墙,在镜子里幻化成为骇人的面孔。游乐园和旋转木马在镜中显得更为生动鲜明、色彩缤纷。老式的街车、马车、宣礼塔、桥梁、凶手、布丁店、公园、滨海咖啡座、公共客运渡轮、铭文和箱子,全都转化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符号。一本黑色之书,被壁画画家本人恶作剧地塞进一个瞎眼乞丐手里,到了镜子里,它却变成一本二部曲,一本蕴含了两种意义和两种故事的书;然而,当你看着壁画的时候,你会发觉那本书充满了一致性,而它的奥秘就迷失在书本之中。有着红唇、睡眼、长睫毛的本土电影明星,被画家以游乐场涂鸦的技法描绘在墙上,然而到了镜子里,她们却转而成为困苦坚毅、乳房饱满的国母形象;接着,当你再回头,阴郁地一瞥原本墙面上的图画时,你将会又惊骇又欢喜地认出那个母亲的形象并非陌生人,而是与你同床共枕多年的结发妻子。

但享乐宫里最让人心神不宁的,是镜中的脸。画家的作品中有数不尽的人,走在桥上、街道上,他们的脸随处可见。然而反映在镜子里时,这些脸却呈现出新的意义、奇特的符号和未知的世界。先看一眼壁画,再转向镜子,困惑的客人会注意到,当某个人的面貌映照在镜子里时(某个极其平凡的普通人,或是某个轻松自在戴着瓜皮帽的家伙),他的脸上却爬满了符号和文字,变成了一张地图,或是一则遗失的故事的线索。这让某些观者——在丝绒椅子之间来回踱步的他们,此刻也成为镜中影像的一部分——不禁觉得,他们暗自参与了一个只有少数精英才知晓的秘密。每个人都明白,这些被欢场姑娘当帕夏一般伺候的精英分子,若不找出画中的秘密绝不会罢休,为了寻找谜底,他们已为各种旅程、冒险与自愿参加的竞赛做好了准备。

多年以后,在黑道大老板消失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秘密中,而享乐宫也沉沦以至于名声败坏后,又过了很久,某一天,警长突然来访,年老色衰的欢场女子看了一眼他饱经风霜的脸,才明白他也是前面提及的那种不安的灵魂之一。原来,警长准备重新调查那场恶名远扬的西西里广场谋杀案,他想再看一次镜子,寻求帮助。然而这时他才得知,在一场冲突中——不是为了女人或金钱,大概只是出于无聊——那面巨大的镜子被闹事者拆了下来,摔得粉碎。就这样,站在玻璃碎片中,即将退休的警长,再也没办法查出凶杀案的主谋,也永远找不出镜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