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不是精神病患,只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第3/9页)

“亲爱的女士,就如你说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卡利普说,“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逐渐忘记一切了。”

“我亲爱的耶拉,这不可能是你。我就是不相信。你是不是被绑架了?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说?你旁边有人吗?告诉我实话,告诉我这些年来你始终爱着我,这样就够了。我已经等了十八年,我可以再等十八年。就这一次,告诉我一声你爱我。好吧,至少告诉我当时你曾经爱过我。说一声我曾经爱过你,那么我就会挂掉电话,永远不再来烦你。”

“我爱过你。”

“叫我亲爱的……”

“亲爱的。”

“噢,不是这样,带着感情说!”

“拜托,亲爱的女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已经老了,或许你自己也不再年轻了。我不是你幻想中的那个人。我恳求你,向前看,忘掉这个不愉快的玩笑,一切都是某个编辑上的错误造成的无心之过。”

“噢,我的天!现在我该何去何从?”

“回家去,回到你丈夫身边。如果他爱你,他会原谅你。编个故事,如果他爱你就会相信你。别再耽搁了,趁你忠实的丈夫心碎之前赶快回家。”

“我希望能够在十八年后再见你一面。”

“女士,我已经不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我了。”

“不,你还是那个人。我读了你的文章,我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我满脑子都是你,满脑子。告诉我,救赎之日近在眼前,对不对?谁会是那位救主?我也一样在等待他。我知道他就是你,其他很多人也都知道。所有的谜都在你身上。你将不会骑着白马抵达,而是乘坐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每个人都梦到同样的画面。我的耶拉,我是多么爱你。让我再见你一次,远远地就好。我可以站在公园的一角远远看你,比如说,马喀区的公园。五点的时候到马喀公园来。”

“我亲爱的女士,很抱歉我得挂了。在挂电话前,请原谅这位年老的隐士想要仗着这份他担当不起的爱情,要求你一件事。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个电话号码的?你有我的任何一个地址吗?这对我非常重要。”

“假使我告诉你,那么你会让我看你一眼吗?”

停顿。

“我会。”卡利普说。

“可是你得先给我你的地址。”女人狡猾地说,“坦白讲,经过十八年后,我不再信任你。”

卡利普考虑了一会儿。他可以听见女人紧张的呼吸声,像具老旧的蒸汽引擎——他有种感觉,说不定有两个女人——也能听见她背后的收音机传来的音乐,那让他联想到的不是“土耳其民族音乐”中的爱恨情愁,而是爷爷奶奶的最后几年和他们的香烟。卡利普试图想像那个房间,一台老旧的大收音机立在一个角落,一个哽咽的中年女人拿着话筒,坐在另一个角落的破扶手椅里。然而他脑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两层楼之下爷爷奶奶曾经坐着抽烟的房间:他和如梦从前常在那儿玩“看不见”的游戏。

一段停顿之后,卡利普才开口说“地址是……”就被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打断:“不要,不要告诉他们!他正在窃听!他也在这里。他逼我讲话。耶拉,亲爱的,不要说出你的地址,他打算过去杀了你。啊……喔……啊!”

紧接着最后一声呻吟,卡利普听见一阵怪异、恐怖的金属声响,和模糊不清的噪音,透过用力压在耳朵上的话筒传来。他猜想有一场扭打。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可能是枪声,不然就是话筒在抢夺的过程中摔到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不过不是全无声息,因为卡利普可以听见收音机从后面传来歌声,蓓席叶·阿克索伊唱着:“负心汉,负心汉,你这个负心汉啊!”也能听见女人在另一个遥远的角落啜泣的哭声。电话线的那头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但拿起话筒的人并没有开口。这些音效就这样持续了很久。收音机换了另一首歌,呼吸声和女人单调的哭泣没有停止的迹象。

“喂!”卡利普惊骇地喊道,“喂!喂?”

“我,是我。”终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他这几天来听到的同一个声音,那惯常的声音。他的语调沉稳、冷静,甚至像是在安抚卡利普,总结一段不愉快的话题。“艾米妮昨天全招了。我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先生,你让我想吐!我要让你死得很难看!”接着,像一个裁判宣布一场冗长、沉闷、令人生厌的比赛结束那样,他用一种公正的语调补充,“我要杀了你。”一片沉默。

“也许你也听见了,”卡利普出于职业习惯说,“那篇专栏是一场误会,它其实是旧文章。”

“不用多说了。”穆罕默德说。他到底姓什么?“我都听见了,我已经听完所有的故事了。但那并不是我要杀你的原因,虽然它确实让你罪加一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然而他并不是要耶拉——或卡利普——回答,他似乎早已准备好答案。卡利普继续听着。“不是因为你背叛了或许能改变这个散漫国家的军事行动;不是因为你在事后揶揄那些勇敢的军官和忠贞的人民,而他们却因你展开这些爱国工作,结果群龙无首,最后反倒落得屈辱的下场;也不是因为你坐在安乐椅里编造各种阴险可耻的白日梦,而他们却在你的文章的驱策下,铤而走险,怀着崇敬钦佩之心把他们的政变计划和房子送给你;甚至不是因为你竟能够利用这群被你操纵、带你进家门的善良爱国民众,阴险地实现你的梦想;也不是因为你诱拐我可怜的妻子——我长话短说——当我们全都被革命热潮给冲昏了头的那段日子,她精神崩溃了。不,我杀你是因为你诱拐了我们所有人,整个国家,你骗了我们,你用哗众取宠的题材、暗示性的修辞、一针见血的文笔作为伪装,掩盖你无耻的梦想、可笑的恐惧和信口胡说的谎言,年复一年地让它偷偷渗入整个国家,渗入我的脑中。但如今我看清楚了。该是让别人也明白的时候了。记得那个杂货店老板吗?当初你嘲弄似的听他的故事,对他嗤之以鼻,是啊,而现在我也将替他报仇。整整一个星期,我搜遍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寻找你的踪迹,终于明白惟一的解决方法:这个国家和我必须忘掉我们学到的一切。是你自己写的,我们最终要抛弃所有的作家,历经他们最初的殒落到最后的葬礼,直到他们永远沉睡在遗忘的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