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幻影的居所(第3/5页)

卡利普静静地在椅子里坐了很久。然后,为了搜集证据,找出如梦和耶拉的藏身之处,他开始到各个房间翻箱倒柜,搜遍这间幻影公寓,这个耶拉重建其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地方。两个小时过去了,他晃遍了房间和走廊,带着好奇翻遍了每一个柜子,像一个入迷的玩家参观第一座专为自己的嗜好之物建造的博物馆,既兴奋、沉迷,又无比敬畏,不像是一个迫不得已的侦探,在寻找逃妻的蛛丝马迹。初步的调查给他以下的结论:

根据刚才在黑暗中被他从边桌上打翻的一对咖啡杯来看,耶拉曾有客人来访。由于脆弱的杯子已经摔破,因此无法试尝杯底残留的粉末以取得线索(如梦喝咖啡习惯加很多糖)。堆积在门后的《民族日报》中,最旧的一份上面的日期显示出如梦失踪当天耶拉曾来过公寓。雷明顿打字机旁放着标题为“博斯普鲁斯海峡干涸的那一天”的专栏文稿,上面用绿色钢珠笔修订过,画满耶拉一贯的愤怒字迹。从卧房的衣橱和门边的外套柜看不出耶拉究竟是出门远行还是已经不住在这里,或者还住在这儿。无论是他的蓝条纹睡衣,鞋子上的新泥,这个季节穿的海军蓝风衣,天冷时加穿的背心,还是数不清的内衣裤(耶拉曾在以前一篇专栏中坦承,就像许多曾历经贫困童年的有钱中年人一样,他也染上囤积新内衣裤的恶习,即使数量远超过自己所需),这一切物品都显示出这个地方的主人很可能随时会下班回来,然后立刻投入日常生活的作息。

屋里的装潢究竟有多少是模拟旧时景象,也许很难从床单和毛巾类的小东西看出来。不过很明显地,其他房间的设计也都沿袭客厅里运用的“幻影居所”概念。因此,卧室里复制了如梦小时候的蓝色墙壁,也摆着一张和旧床同样式的床架。那张旧床上曾经铺满了耶拉母亲的裁缝用品、服装版型和欧洲进口的布料——西西里和尼尚塔石的社交名流把这些布料连同时装杂志和剪报照片,一起带来给耶拉的母亲。如果说角落里弥漫的气味,能给人一股联想的力量,让过往的岁月再度重现,那么人们会说必须加上眼前似曾相识的场景,才能使一切更为鲜活。然而,走近如梦过去所用的那张雅致的坐卧两用沙发床,卡利普才慢慢明白,其实相反,是这些物品引出了气味的回忆。他闻到了旧“佩柔”肥皂的香味,混合着梅里伯伯以前用的“尤基·托马帝斯”牌古龙水——这家公司已经倒闭了。但在现实中,如梦的床边找不到任何香皂散发出这股熟悉的气味,房间里也没有仿冒的“板瑞雅”古龙水瓶子,也没有任何薄荷口味的口香糖,更是找不到那个抽屉,里面收藏着许多铅笔、着色本和鲜艳的图画书,有的是从伊兹密尔寄来给如梦的,有的是在贝尤鲁的商店或阿拉丁的店里买来的。

根据屋里仿旧的装潢,很难判断出耶拉到底多经常到这里造访或居住。在这个博物馆里,很可能一切都属于固定的展示,有人随时在监督,以一种病态的严谨来摆设各种看似随手放置的物品,包括:四处乱摆的烟灰缸里,细长的“红罂粟”或粗短的叶尼·哈门烟蒂的数目;厨房碗柜里盘子的干净程度;露出管子外的伊白亮牌牙膏的新鲜与否——牙膏软管的颈部好像被人生气地挤捏,而同样的气愤也曾爆发在几年前一篇谴责这个品牌的专栏中。甚至可以进一步猜想,灯泡上的灰尘、穿透灰尘落在斑驳墙壁上的阴影、二十五年前在两个伊斯坦布尔孩童眼中神似非洲森林和中亚沙漠的阴影形状、他们从姑姑和奶奶口里听来的奇幻故事中的狐狸和野狼的幽魂,这一切,全都是博物馆中独一无二的复制品。(卡利普陷入沉思,这个概念让他一时间难以吞咽。)因此,若想推测这里是否常有人居住,也不可能靠观察没有关紧的阳台门旁残留的雨渍,墙角如丝一般的尘埃毛球,或者因为中央暖气而裂开的一片片拼花地板,被脚步的重量踩出的尖锐嘎吱声。挂在厨房门上那座五颜六色的壁钟,指针停在九点三十分。这座钟是一个复制品,仿自谢福得先生家中那座始终欢欣鼓舞地滴答敲奏的大钟——荷蕾姑姑总是骄傲地提起谢福得先生继承了多少财产。这个地方让卡利普想起阿塔图克博物馆,里面的摆设也依循着同样的病态偏执,把所有钟上的时间都停在阿塔图克死亡的时辰(1938年,11月10日,早上9点5分)。但9点30分究竟指示着什么,或是谁的死亡时间,卡利普并没有印象。

往事的重量如鬼魅般压着他,他一阵恍惚,内心涌起一股哀愁和报复之情,因为他知道在二十五年前,由于屋里空间不够,他们早已把原始的可怜家具卖给一个收破烂的,装在他的马车上一路叮叮当当驶向某个天知道的远方,从此被人遗忘。抛开回忆,卡利普回到走廊,厨房和浴室之间的宽墙边沿墙立着一个玻璃门的榆木柜,是整间房里惟一算“新”的家具。他开始翻找里头的报纸,没多久,他便发现里面书架上的文章也同样分类得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