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记得我吗?(第8/8页)

“我了解做自己有多难。”蓓琪丝说,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就好像,若一件事情在一个人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往往就会脱口而出。“但我一直过了三十岁才明白这一点。在那之前,如果你问我,这个困扰看起来只不过出于渴望成为别人,或者纯粹是嫉妒。半夜里,失眠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影子,我是如此渴望成为另外一个人,无比强烈的渴望使我相信,自己可以像手滑出手套那样容易地,滑出这个躯壳之外,然后钻进另一个人的躯壳里,展开一场新生活。有时候,想到这一个人,想到自己没有办法过她的生活,一股剧烈的痛楚便油然而生,以至于当我坐在电影院里,或是看见繁忙的市集里专注的人群时,眼泪会不禁夺眶而出。”

女人心不在焉地用刀子涂抹一片烤得太硬的薄面包,仿佛是在涂奶油,可刀子上并没有奶油。

“这么多年之后,我依然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想过别人的生活,而不要过自己的。”女人接着说,“我甚至说不出为什么我想当如梦,而不是当这个或那个人。我只能说,多年来我以为这是种疾病,必须隐瞒起来不让别人知道。我感到羞耻,有这种病,灵魂染上了这种病,不论到哪里身体也被迫带着这个疾病。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只是一场模仿,模仿那应该属于我的‘真正的生命’,也因此,和所有的赝品一样,它既可悲又可耻。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方法,只能靠着不断模仿我的‘原型’,才能消除心中的不快乐。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幻想着要转学,搬家,脱离原有的朋友圈子。然而我很清楚离开这一切不会有任何用处,只会让我更想到你。某个秋天的阴雨下午,当我无事可做时,我会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上好几个小时,凝视着窗户玻璃上的雨滴。我会想到你们两人:如梦和卡利普。利用我所知道的线索,我会去想像如梦和卡利普现在可能在做些什么,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个把小时之后,我会开始相信,坐在这个幽暗房间里这张椅子上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如梦。我开始从这些恐怖的想法中得到一种极度的喜悦。”

女人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进进出出,端出更多的茶和吐司。既然她说的时候脸上竟能带着亲切的微笑,仿佛在讲一件关于别人的好玩事情,卡利普也就没有感到半点不自在地继续听她接下来的话。

“这个疾病在我体内猖獗,直到我丈夫去世。或许至今它依旧肆虐,但我不再视它为疾病。丈夫死后是好一段寂寞悔恨的日子,在那期间我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怎么样都做不了自己。那段日子里,强烈的后悔之情如同疾病的另一个版本,刺痛着我,让我无比渴望能够再与尼哈重来一生,所有的一切,一模一样,重来一遍,只不过这次要以我自己的身份。某天半夜里,我慢慢醒觉,悔恨将会毁掉我的余生,这时一个诡异的念头闪过我心里:再这样下去,我的下半生将会虚度在成为一个后悔自己当不了自己的人,这就如同,我把我的前半生浪费在渴望成为一个不是我的人。这对我而言是如此的荒谬,在恐惧和悲哀中,我看见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顿时幻化成为一场我与众人共担的宿命,而我并不希望沉溺其中。终于我学会了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道理: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办法做自己。我很清楚,公车站里某个排队等车的老头,在我眼中好像深陷于愁思,但事实上他只是某个‘真正’人物的鬼魂,这个人是他多年来一直希望变成的角色。我知道带小孩来公园里晒太阳的那位朝气蓬勃的母亲,她牺牲了自己,好成为另一个母亲的翻版。我明白那些缓缓步出电影院的失意人,或是在拥挤的街道和嘈杂的咖啡店里局促不安的可怜人,日日夜夜,他们所渴望迎头赶上的原版典范,都如鬼魂般纠缠他们不放。”

他们坐在早餐桌边,抽着烟。女人越往下说,房间变得越温暖,卡利普越感到一股难以抵挡的睡意逐渐包裹他的身体,像是一种惟独梦中才能体验的纯真感觉。当他问能不能在暖器旁的沙发上小睡一会儿时,蓓琪丝开始告诉他一个王子的故事,据她所说和“这一切都有关联”。

是的,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他发现生命中最关键的难题,是要做自己,还是不要做自己。然而,卡利普才开始在想像中勾勒故事的细节,就马上感觉自己正转变为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坠入梦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