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我们把记忆遗失在电影院(第3/5页)

显而易见,此种电影方法是利用美丽女人的脸蛋图像、教堂管风琴整齐而辉煌的音乐、令人联想到赞美诗的视觉重复技法,以及各式各样抓住观众视线的画面——酒、枪、飞机、衣服——而比起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传教士所使用的教学法,此种手段被证实更为彻底有效。(卡利普很好奇还有谁听过这一串显然事先写好的冗长句子:附近邻居?同事?共乘小巴上的陌生乘客?岳母大人?)色扎德巴斯和贝尤鲁的电影院开张没多久,就造成几百名观众失明。有些人意识到加诸在身上的恐怖阴谋后,决定抗拒,然而他们的怒吼却在警方和脑科医生的压制下噤声。如今,他们只能通过卫生署给那些被新影像弄瞎眼的孩子们发放免费眼镜,以减轻他们内心的反抗情绪。然而终究不是这么容易可以抹平的,零星的冲突还是会爆发。当他看见几条街之外,一个十六岁少年朝一张电影海报发射空包弹时,他很快理解那是为什么。还有一个人,携带了好几罐汽油到一家电影院里,当他在大厅被保镖围捕时,他大声要求对方把他的眼睛还回来。没错,他希望要回他的眼睛,那曾经看见旧日景象的眼睛。还有报纸上以前报道过,有一个马拉蒂亚的牧羊少年,不由自主看电影看上了瘾,结果在短短一个星期内丧失了所有记忆,连回家的路都忘得一干二净。不知道卡利普先生有没有看过这个新闻?类似的故事多到一个星期也讲不完,都是关于一些人在看了电影后,因为太过向往银幕里的街道、服饰和女人,以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从此变成废人。无以数计的人们把银幕上的角色当作自己,荒谬的是,他们不仅没有被众人视为“有病”或“变态”,甚至我们的新统治者还邀请这些人进入其合伙体系。我们都被弄瞎了眼!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

男主人,也就是如梦的前夫,现在想要知道,难道没有任何政府单位察觉到电影院的兴起与伊斯坦布尔的衰落是成正比的吗?他想要知道,难道妓院和电影院开在同一条路上只是纯粹巧合吗?他进一步想知道,为什么电影院里面都要那么暗,那么彻底而残酷的黑?十年前,他和如梦小姐为了心中深信不疑的一个理念,以化名和假身份居住在这个屋子里。(卡利普的目光不停地追随着他的手指甲。)他们把政治宣言从一个他们从来没去过的国家的语言,翻译成我们“自己的话”,同时设法保留原文的风味;他们搜集那些素未谋面的人物的谈话,以此种新文体撰写政治预言,经过打字和影印之后,发给那些他们永远不会遇见的人群。事实上,他们只不过,自然而然地,想要成为另一个人。当他们发现真有人相信了他们的化名,误以为他们就是化名中的人物时,他们多开心呀。有时候,其中一人会忘掉了在电池厂里长时间工作的疲累,或是写文章和寄发传单的费神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们辗转弄到手的新身份证。在青春的热情与乐观之中,他们常会一时兴起,脱口而出:“我已经洗心革面了!我是个全新的人了!”他们会抓住机会怂恿对方说出这样的话。多亏他们的新身份,他们看见了一个过去未能察觉的新世界,并读出其中的意义:这个世界是一本崭新的百科全书,可以从头读到尾;你读得越多,百科全书就改变得越多,你也随之蜕变;于是,一旦你读完了它,回过头去再从第一册开始重读这个百科全书,这时你会陷入错乱,被书页中新发现的大量新身份弄得晕头转向。(接下来主人的演讲就这样迷失在百科全书比喻的书页丛林里,卡利普一边听着,一边注意到餐具橱的一层架子上,摆放着订报纸时一小册一小册随刊附赠的《知识宝库》全书。)然而,如今多年以后,他才终于了解,这样的恶性循环其实是“他们”为了模糊焦点而设下的阴谋:我们乐观地以为,当我们变成另一个人、又变成另一个、再另一个之后,还能够返回我们原初的身份,幸福快乐,这都是骗人的。他们夫妻俩走到半路后才明白,自己已经迷失在一大堆标志、文字、宣言、照片、脸孔和枪械之中,再也归纳不出任何意义。那个时候,这栋房子还兀自矗立在荒凉的山丘上。一天夜里,如梦把几件衣物塞进她的小袋子里,回到她的家人身边,回到她认为安全的旧日家庭与生活中。

讲到慷慨激昂处,主人(骨碌碌的眼珠让卡利普不时联想起兔巴哥)站起身来回踱步,弄得昏昏欲睡的卡利普头昏脑涨。他继续解释为什么他认为如果我们想要破解“他们的”把戏,那么我们必须返回源头,回到万物的起点。卡利普先生也看得出来:这栋房子完全符合一个“小布尔乔亚”或“中产阶级”或“传统市民”的住家。室内有包着印花棉布椅套的旧沙发椅、合成纤维的窗帘、边缘画有蝴蝶的瓷釉餐盘、一个难看的“餐具橱”,里面藏着只有假日客人来访时会拿出来的糖果盘和从来没用过的利口酒杯组,以及被打得烂烂的退色地毯。他很清楚自己的太太不像如梦——一个受过教育的美丽女人;她比较像他自己的母亲,平庸,单纯,无害(这时太太冲着卡利普和丈夫微微一笑,笑中的含意卡利普读不出来)。她是他的堂妹,他叔叔的女儿。他们的孩子也像他们一样。假使他的父亲还在世,而且还是老样子的话,父亲所建立的生活和他现在过的想必没有两样。这样的生活是他刻意的选择。他清醒地过着此种生活,坚持自己的“真实”身份,拒绝成为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以此阻挠一场千年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