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有人在跟踪我(第7/8页)

饭吃到一半电话响了。他顺手拿起话筒,仿佛已经等了很久。打错了。吃完饭挪走托盘后,他打电话回自己尼尚塔石的公寓。他让电话响了很久,脑中想像着如梦,回到家累了,爬下床接电话。没有人接,但他并不讶异。他又拨电话给荷蕾姑姑。

为了先发制人,不让姑姑有机会提出新问题,卡利普一口气把事情交代清楚:因为他们的电话坏了,所以他们没办法打电话联络;如梦当天晚上就复原了,精神饱满,一点也没事,她现在穿着那件紫色的外套,心情很好,正坐在1956年的雪佛兰出租车里等卡利普;他们正准备前往伊兹密尔,去探视一位重病的老朋友;船不久要开了,卡利普在路上一间杂货店里打电话;多谢杂货店老板,店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肯借他用电话;要挂了,姑姑,再见!然而荷蕾姑姑仍设法插话问道:你们确定门都锁好了吗?如梦有没有带她的绿毛衣?

一直到赛姆打来时,卡利普还在思考,一个人光盯着一张他从没去过的城市的地图,是否可能产生深远的改变?赛姆告诉卡利普,早上他走了之后,自己又继续在数据库里钻研,结果发现了一些或许有用的线索:那位意外害死老妇人的默哈玛特·伊玛兹,没错,他很可能还活着,只不过他用的名字不是他们之前推测的阿哈马·卡刻或哈尔敦·卡拉,而是像个游魂似的,以一个丝毫不含半点化名意味的穆阿马·厄吉尼之名行遍天下。之后,当赛姆在一本全然拥护“相反观点”的刊物里遇到同一个名字时,他并不讶异,令他吓一跳的是,另外又有一个名字叫沙利·果巴契的人,发表了两篇尖锐批评耶拉专栏的文章,里头不仅使用了同样的修辞形式,甚至连错字都一模一样。仔细推敲后,他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姓名不但与如梦前夫的姓名有着相同的子音,而且还彼此押韵。接着他又看到,此人的名字出现在一本小型教育刊物《劳动的时刻》中,头衔是总编辑。于是赛姆替卡利普记下了这个编辑办公室的地址,位于城市西边的郊区:巴克尔廓伊,锡南帕夏区,艳阳丘,瑞夫贝街十三号。

挂上电话后,卡利普在市内电话簿的地图上找出锡南帕夏区。他很惊讶,艳阳丘新开发区涵盖了一整片原本荒凉的丘陵地,十二年前如梦和前夫刚结婚时,因为丈夫想要对劳工进行“田野调查”,他们便搬进了那里的一栋违章建筑。卡利普仔细检视地图,看出那片他曾经去过一次的丘陵地,如今已划分为多条街道,每一条都依照独立战争中的英雄命名。角落里有一块广场,上头标示着绿色的公园、清真寺的宣礼塔和一块小小长方形的阿塔图克雕像。这是卡利普一辈子也无法想像的一片区域。

他打电话到报社,对方说耶拉还没有来,接着他打电话给易斯肯德。他告诉易斯肯德他已经联系上了耶拉,也传达英国电视台想采访他,耶拉好像也不反对这个提议,只不过他最近实在太忙。叙述故事的过程中,他听见另一头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就在电话附近。易斯肯德告诉他,英国人至少还会在伊斯坦布尔多待六天。他们听说了许多关于耶拉的佳评,他相信他们会愿意等,如果卡利普有兴趣的话,可以主动去佩拉宫饭店[3]拜访他们。

他把午餐托盘拿到门外,离开大楼。走下通往海边的坡道,他注意到天空呈现出前所未见的暗淡苍白,仿佛天就要降下飞灰。但即便如此,周六的人群大概也会装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低头望着脚下泥泞的街道行走,因为他们希望能习惯这种想法,不要让自己大惊小怪。夹在腋下的侦探小说令他心安不少。或许该庆幸这些故事是出自于遥远、魔幻的国度,由一群抑郁不乐的家庭主妇翻译成“我们的话”——她们曾经在某些外语高中就读,但后来却放弃学业,为此她们后悔终生——多亏这个原因,如今我们大家才能不受影响地为自己的生活奔忙,而办公大楼入口前一身退色西装替人填充打火机的小贩、看起来像一团破烂抹布的驼背男人,以及共乘小巴车站前安静的乘客们,才都能够一如往常地庸碌过活。

他在埃米诺努上了公车,到离公寓不远的哈比耶下车。他看见皇宫戏院前挤满了人,他们正在等待两点四十五分的星期六午后场电影。二十年前,卡利普和如梦以及她其他同学也会来看这个午后场,挤在一群身穿同样军用上衣、满脸青春痘的学生中间。他会走下和现在一样撒满锯木屑以防雪滑的台阶,研究小灯泡点亮的框格里即将上映新片的角色剧照。然后,默默地充满耐心地,望着如梦的方向,看她正在和谁说话。前一场电影似乎始终演不完,门好像怎么也不会开,他和如梦肩并肩坐在熄灯暗影里的那一刻仿佛永远都不会到来。这一天,当卡利普发现两点四十五分这一场还有票时,一股自由的感觉陡然涌入心头。电影院里,前一场观众留下来的空气又闷又热。卡利普知道,等会儿只要一熄灯上广告自己将会马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