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代我向如梦问好(第3/7页)

公寓楼坐落在尼尚塔石的一条僻巷里。荷蕾姑姑、瓦西夫和艾斯玛太太住在其中一户,梅里伯伯和苏珊伯母(之前还有如梦)住在另一户。或许别人不会称它为僻巷,因为毕竟它离大马路、阿拉丁商店还有街角的警察局只隔三条街,走路五分钟就到。但是,如今居住在僻巷公寓里的亲戚们,以前曾在大马路上的“城市之心”公寓远远地看着这栋僻巷公寓的转变——从泥土地变成灌溉菜园,变成碎石子路,之后又改成柏油路——而始终没多加留意。对他们而言,他们建造了公寓楼房的大马路是最最有趣的了,其他没有一条路可堪作为尼尚塔石的中心。他们的精神世界与地理世界相辅相成,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们心里就已认定“城市之心”公寓处于中心的位置[2],即使他们隐约察觉迹象,知道他们最后会把房子逐层卖掉,搬离这栋荷蕾姑姑所谓“睥睨全尼尚塔石”的大楼,并退居到别处几间寒酸的出租公寓里。等他们搬进这栋位于他们内心忧郁角落的荒凉楼房后,最初几年他们总是把“僻巷”二字挂在嘴边,也许是为了夸大他们遭遇的不幸,借此互相怪罪,仿佛抓住一个绝不会失误的大好机会。穆哈默德·沙必特·贝(爷爷)过世前三年,他从“城市之心”公寓搬进僻巷住宅的第一天,坐在丝绒扶手椅上望街道——如今这张椅子在新的公寓里,以新的角度面向窗户,不过,它仍以旧角度(好像在旧房子里)面对摆放收音机的笨重支架——大概是受到搬运家具的马车前面那匹瘦巴巴的老马所启发,他说:“是吧,我们下马,改骑驴。很好,祝好运!”然后他扭开收音机。收音机上面,已经摆上了狗的雕像,趴在针织的布垫上睡觉。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此刻,晚上八点,商店全都打烊了,只剩下花店、干果店和阿拉丁商店还开着。一阵轻柔的雪水从天而降,穿透漫天的汽车废气和火炉煤灰,渗过空气中的煤炭和硫磺气味。然而,当卡利普看见公寓里的老旧灯光时,他心中有一股感觉,仿佛关于这栋楼房和公寓的记忆远超过十八年。重点不在于巷道的宽度,或新楼房的名称(他们从来不曾使用),也不是它的位置,而是他们好像自从远古以来就一直住在彼此的楼上楼下。卡利普爬上始终散发同一股气味的楼梯(根据耶拉风靡一时的专栏,他分析这股气味混合了公寓楼房楼梯间的臭味、湿水泥味、发霉味、油炸味和洋葱味),他脑中闪过等一下他预期会出现的景象和场面,像个不耐烦的读者般,迅速翻过他熟读多次的一本书:

现在是八点,我将会看到梅里伯伯坐在爷爷的旧扶手椅上,重读他从楼上带下来的报纸,感觉好像他在楼上还没看过似的,似乎“同样的新闻在楼上看和在楼下看相信会有不同的解释”,或者似乎“我可以趁瓦西夫把它们剪下来之前再看一遍”。我想像那双可怜的拖鞋,挂在我伯伯躁动不安的双脚尖端,一整天啪啪作响,它正以童年时的强烈烦躁和不耐烦朝我痛苦地大喊:“我好无聊,得做点什么;我好无聊,得做点什么。”我将会听见艾斯玛太太的声音,荷蕾姑姑为了不让任何人妨碍自己尽情炸酥饼,把她赶出厨房,所以她只好到外面来摆餐桌,她嘴里叼着无滤嘴的宝服烟(比起以前的叶尼·哈门烟,味道差远了),一边问房间里的人:“今天晚上几个人吃饭?”好像她真的不知道答案而其他人知道似的。我将会察觉苏珊伯母和梅里伯伯之间的沉默,他们分别坐在收音机两旁,就像爷爷和奶奶以前那样,对面是爸和妈。过一阵子,苏珊伯母会充满希望地转向艾斯玛太太,问道:“今晚耶拉会来吗,艾斯玛太太?”然后梅里伯伯会一如往常地接口:“他从来不懂得多花一点脑筋,从来不会。”然后爸爸很得意自己比梅里伯伯来得中庸且有责任感,有能力为侄儿辩护,他会愉快地宣布自己读了耶拉最新一篇专栏。单单替侄儿反驳自己的哥哥他还觉得不够得意,接着,他会在我面前刻意炫耀,提出一些适当的“正面”评论,赞美耶拉的文章探讨了国家问题和生活危机。要是耶拉在场,听见这一席话,他一定会马上反唇相讥。我看见妈妈点头表示赞同(妈,至少你别卷进这是非!),并附和爸爸(因为她认为自己有义务替耶拉辩护,以为解释“不过他其实心地善良”便可化解梅里伯伯的愤怒)。我也将忍不住白费力气地问:“你们读过他今天的专栏了吗?”深知他们就算再花一百年,也无法像我一样了解并喜爱耶拉的文章。接着我会听见梅里伯伯说,尽管很可能他手上的报纸正好翻到有耶拉专栏的那一页,“今天几号?”或“他们现在要他每天写,是吗?没有,我没看到!”然后爸会说:“不过我不欣赏他对总理骂脏话。”而妈会丢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算我们不认同作者的意见,我们也必须尊重他的人格。”让人搞不清她是在替总理、爸爸还是耶拉辩护。受到现场模棱两可的气氛的激励,苏珊伯母会提起香烟和烟草的话题:“他对邪恶、无神论与烟草的看法,让我想起法国人。”接着,我会趁梅里伯伯和艾斯玛太太惯常的口角升温之前离开房间。仍旧不确定到底要替多少人摆碗盘的艾斯玛太太,抓住桌布的两角一挥一甩,像铺一张大床单似的,让桌布的另一端飞起来,然后隔着嘴里吐出的烟雾望着桌布落下来,平整利落。“艾斯玛太太,你知不知道你的烟加重我的气喘!”“那么,你自己先戒烟啊,梅里先生!”厨房里一片雾气迷蒙,充满面团、融化的白奶酪和油炸的气味,看起来像是有个巫婆正费力用她的大锅煮魔法药(她用布盖着头免得头发沾油)。忙着炸千层酥的荷蕾姑姑会说:“别让别人看到。”然后猛然往我嘴里塞一块热腾腾的千层酥,好像在贿赂我,要我给她特别的关怀、爱,甚至一个吻。当疼痛的泪珠滚下我的眼眶时,她会问:“太烫了?”而我甚至说不出“太烫啦!”我将离开厨房,走进爷爷奶奶的房间。他们曾在这个房间里,裹着蓝色棉被,度过无数失眠的夜晚,我和如梦曾一起坐在蓝棉被上,听奶奶教我们绘画、数学和阅读。他们死后,瓦西夫与他宝贝的金鱼搬进了这间房。我将在这儿看到瓦西夫和如梦,两个人盯着金鱼瞧,或是翻阅瓦西夫的剪报收藏,而我会加入他们。一如往常,如梦和我会像小时候那样好一阵子不讲话,仿佛刻意掩盖瓦西夫又聋又哑的事实,然后用我们自己发明的手语比划交谈,为瓦西夫演出一幕我们不久前在电视上看到的老电影。或者,如果我们这几个星期都没有看到任何值得回放的电影,我们就会从总是让瓦西夫兴奋莫名的《歌剧魅影》中选一场戏,巨细无遗地扮演,好像我们才刚看过似的。过一会儿,比任何人都容易受感动的瓦西夫转身到一旁,或是回到他的宝贝金鱼旁边,留下如梦和我四目相视。那时我将会问你,自从今天早上我就没再见到的你,自从昨天晚上我就没再面对面说话的你,“你好吗?”而你,一如往常,回答:“噢,还好。”我会停顿一下,仔细思索你话语中有意无意的弦外之音,藏起自己空虚脑海中的翻腾思绪。这一次,也许,我会假装自己不知道你并没有在翻译你说总有一天会进行的悬疑小说,反而一整天慵懒地翻阅那些我始终没有能力阅读的旧书,我会问:“你今天做了什么?”我将会问你:“如梦,你今天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