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第二部分)(第2/3页)

当时我就这样推想。我满脑义愤,投入写作,将我至亲好友的面容性格加以扭曲。曾有好几个月,我就是和这一批好朋友分享一只烂罐的板栗,以及死亡即至的威胁。我曾经担怕这些友伴的运命;当他们焚烧走过的桥梁时,我好崇拜他们毫不在乎的模样;我钦羡他们置个人私我于度外的生活方式。而我却为他们制作面具,时时为他们戴上扭曲的脸孔,装上怪诞的身形。在他们的故事里,我创造出明暗对照的浓密云朵──或者该说,我当时年幼无知,以为那就是明暗对照的云……(注14)到头来,却觉得一种懊悔感跟随着我好几年……

我还是要再一次重写这篇序文,从头开始。我根本还没有写到重点。我说过,乍看之下,藉由书写这部小说,我好像可以厘清脑海里的整套想法:理由、论点、对手、文字美学……可是,假若这整套想法仍在存在,就必然停滞于混乱无形的状态。实际上,这本书之所以出现,实在出于偶然;我在着手写下这本书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情节。我从顽童主人翁下手,从对于事实的一段直接观察下手,从挪移、谈吐、与大人世界建立关系的方式下手。小说需要虚构的基础,于是我发想出顽童的姐姐,以及从德国人手中偷来手枪的故事。接下来,游击队员的部分是比较难写的──我要从顽童的浪徒故事(注15)跳接至游击队的群体史诗,这个大动作简直要毁坏一切。我只好发明一项工具,好让我将整部小说维持在同一个层面上──于是我创造出「德历托」这个角色,德历托的疏离感让我方便写作。

一如以往,我所写的故事逼使我想出几至强迫的解决之道。不过,在这个写作计划中,写作的模式似乎自行生成。我将自己刚出炉的经验、一串声音和脸孔、滔滔的论辩、阅读与经验的交织物,全都倾倒进这个写作计划中。

阅读以及人生体验,并非两种不同的宇宙,而是同一种。任何一种生活体验,一旦需要加以诠释的时候,就该仰赖阅读,两者熔合为一。事实上,任何书本都是其它书本的产物,这可算是一条真理;只不过,这条真理看来是和另一条真理起了矛盾:另一条真理指出,书本是真实生活以及人际关系的产物。才刚结束游击队的活动时,我们发现了(先是读到发表在杂志上的片段,后来才读到整本书)一本关于西班牙境内战事的小说,是海明威在六、七年前写的:《战地钟声》。这是第一本让我们看见自己的书。在这本书里头,我们转化成为我们看过、感受、体验的叙事、主题、文句。帕布罗和碧拉就是我们。(注16)(但,现在我最不喜欢的海明威作品恐怕也正是《战地钟声》;事实上,那时候我们发现了海明威的其它作品──尢其是他的早期短篇小说──之后,有感于他写作风格带来的真实启发,我们才将海明威视为我们的作者。)

那时候我们感兴趣的文学,充盈了人性、残酷与自然。在内战时期,俄罗斯人也吸引我们注意──在苏维埃文学还没有变得精雕细琢、一副维多利亚德性之前──我们将俄国人当成同志。巴勃(注17)尢其让人留意,他的《红色基督受难像》(RedCavalry)意大利文译本甚至是我们在战前就读过的;此作堪称本世纪写实主义文学的奇书之一,算是知识分子和革命暴力互动关系之下的产物。

这样的文学,就是《蛛巢小径》的背景。不过在年轻时代,只要又读了一本书,就像又张开了一只眼;以往的肉眼视觉,以及藉由阅读而来的认知,都一概改变。认识了文学新观念之后,我渴望能够创造幼年以来一路诱惑我的各种文学宇宙……于是,我除了驱使自己写出海明威《战地钟声》之类的作品,我也想写史蒂文森《金银岛》(注18)之类的书。

帕维瑟很快就理解我了,他光看《蛛巢小径》就可以猜出我所有的文学喜好。帕维瑟是第一个指出拙作具有童话质素的人;而我,本来还不了解自己作品的特性,后来才大彻大悟,之后便试图实现他对我的定义。我就要写下自己的作品了;如今我发现,早在写作初期,一切元素均已齐备。

或许,到头来,一个作家的第一本书才是唯一重要的书。或许作家只该写出这第一本书。写作第一本书的时候,是作家跨步跳跃的机会。这个机会让作家得以一口气表达自我,让作家趁此时机打开心结。如果没有把握这一次,就没有下一回了。或许一生之中只有某个年纪可以写诗;对大多数人来说,那个年纪就是年幼时刻。当那个年纪一过,不论有没有把握机会表达自我(是否表达了自我,只有在百年或一百五十年之后才清楚──同时代的人并没有能力评断),在所有的纸牌都摊在桌上之后,作者也只能够回头模仿别人,或者模仿自己,再也不能够成功说出千真万确、无可取代的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