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第3/4页)

有人假惺惺劝他:

“郭主任,你回家歇歇也好。”

这事闹到了区里,张忠正在清理旁的几个大屯子,闹不清楚他们的首尾,又不调查,简单地答复他们:

“老百姓说了算,你们回去问问老百姓。”

张富英和他的小组长在屯子里联络一帮人,有一些是张富英的亲友,有一些是顺竿爬的,只当这天下就是张富英的了,还有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新从外头跑回来,暗中帮助张富英,替他联络不少人。布排好了,赶到屯里开大会那天,张富英一呼百应,轻轻巧巧地把个郭全海撵出了农会。往后会里尽是张富英那一大号子人了。

老田头背地里悄悄跟老孙头说道:

“这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老孙头叹口气说:

“唉,别提了,官家的事,咱们还能管得着?咱们老百姓,反正是谁当皇上,给谁纳粮呗。”

郭全海到区上找张忠谈了一次,没有结果。回到屯子里,他只得从农会搬回分给他的西里门的破马架,正逢下雨,屋顶上漏,可炕没有一块干地方。天一放晴,郭全海就借一挂小车,一把镰刀,整一天洋草,再一天工夫,把屋顶补好。他又扒炕,抹墙,掏掉烟筒里的黑烟,三五天工夫,把一个破马架子,修成一个新房子。乍一回来,连锅也没有,他到老孙头家去借锅。这老赶车的知道他啥也没有,忙到一些对心眼的人家一说,锅碗瓢盆,啥都送来了。原来是空荡荡的马架里,一眨眼工夫,啥也不缺了。赵玉林媳妇赵大嫂子,送来一领炕席,小猪倌吴家富拿来一块三角形的玻璃,替他用报纸糊在窗户上。人们都上他家来串门,还叫他主任。这事被张富英雇用的一个民兵听见了,就吓唬着说:

“谁再叫他主任,叫谁去蹲笆篱子。”

人们明的不叫了,背地里,还是叫着。郭全海见天去卖零工夫,吃穿不用愁,小日子倒过得舒坦。下晚,他躺下来,点起他留做纪念的赵玉林生前使唤的小蓝玉嘴烟袋,透过窗户上的三角玻璃片,瞅着窗外的星光,想起他在农会时,累不行了,就伏在桌子上打盹,哪能这样躺在炕席上,舒舒坦坦,抽一锅烟呀?“无事一身轻,也好。”他寻思着,合上眼皮,就睡着了。往后,郭全海没有再到区上去反映。

郭全海一下台,张富英就当上了主任。他走马上任,头一桩事是花钱雇五个亲信的民兵,给他瞭哨。又叫人推举他的磕头兄弟唐士元做元茂屯的屯长。这人是唐抓子没出五服的本家,伪满的国兵下士。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当了农会的文书。萧队长在这屯子的时候,这人不在。他在“满洲国”干过防空员,职务是监视天空,看有没有苏联的飞机。“八一五”后,他老也没在屯子里呆过,成年在外,东跑西颠,也不知干啥。萧队长走后,他回到本屯,参加斗争会,敢打敢骂,一下就当了积极分子。张、唐、李三人,拧成一股绳,掌握会上的大权。斗争地主,三人领头,和他们对心眼的小组长跟上,后尾哩哩啦啦跟上一些老百姓。富农和中农,也整乱套了。富农李振江,光斗了政治,没有接收他的多余的财产。中农刘德山的牲口倒给牵走了。斗了以后,人散就算完,也不分果实。张富英、李桂荣和唐士元三人,都住在农会,叫民兵在大门外放哨,三个人在里头喝酒,唱戏,开戏匣子,嗑葵瓜子。他们把斗争果实都卖了,卖出的钱,在公路边开个合作社,尽贩娘们的袜子、香水和香皂。他们也给老百姓放过两回钱,头一回,一人五十元,第二回是一百元。老百姓说:“不顶两个工夫钱。”

李桂荣个子不大,长挂脸,心眼多,平日不出头露面,招出事来就往张富英身上一推。他知道张富英和东门里的老杨家女人,十分相好。这女人外号小糜子,是元茂屯的有名人物。张富英当上农会主任,她常到农会里走动,嘻嘻哈哈,半夜不走。元茂屯成立妇女会,李桂荣要讨张富英的好,叫人推小糜子当妇女会的会长。妇女会在农会的东屋。农会大门外,挂一块“元茂屯妇女会”的木牌子,比“元茂屯农会”的木牌子,还长一尺。屯子里好样的人家,看到小糜子当了妇女会长,都不让自己的媳妇姑娘再上农会来。赵大嫂子和白大嫂子,也都不来了。小糜子却联络了十来多个人,“鲤鱼找鲤鱼,鲫鱼找鲫鱼”,她找的尽是她那一号子人。

小糜子带领这十来多个人,到各家串门,说要“改变妇女旧习惯”,强迫人家剪头发,有不愿意剪的,她们从衣兜子里掏出剪子来,伸到头顶或脑后硬铰。这些在旗的妇女,盘在头顶的疙疸鬏儿给铰了,气得直哭。妇女会又下命令:全屯中年以下的妇女,都得穿白鞋。底儿薄的贫农家妇女,夏秋两季,都是光着脚丫子,命令一下,说要穿白鞋,都没白布,又没工夫做鞋帮,也有逼得淌眼掉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