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二(第2/4页)

“屯邻们,开会了。”

他停顿了一下。下面的句子,他都忘了,会场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走动,静悄悄地等他再开口。他只好临时编他的演说:

“大伙都摸底,我是个吃劳金的,起小放猪放马,扛活倒月[6]的,不会说话,只会干活。反正咱们农会抱的宗旨是民主,大伙都能说话的。今天斗争韩老六。他是咱们大伙的仇人,都该说话。有啥说啥: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不用害怕。我就说到这疙疸。”

韩老六把头抬起来,今儿这一大群人里,没有他的家里人和亲戚朋友。杜善人,唐抓子也都没有在,他比上两次都慌张一些。往后,他瞅到韩长脖跟李振江躲在人群里,都不敢抬头,不敢走动和说话。他想,今儿只能软,不能硬。啥条件都满口答应,保住这身子再说。他走到桌子一边对郭全海说:

“郭主任,我有几句话,先说一说好吧?”

“不许他说!”人群里一个愤怒的声音说,这是李大个子。

又一个声音说:

“听他说说也好。”

第三个声音说:

“八路军讲民主,还能不让人说话?”说完,躲在人背后。

头一回主持大会的郭全海竟答应他道:

“你说你说。”

韩凤岐开口说:

“我韩老六是个坏蛋,是个封建脑瓜子。皆因起小死了娘,我爹娶了个后娘,我后娘三天两头地揍我……”

有人骂他:

“你别胡嘞嘞[7]。”

又有人叫道:

“不准他瞎说。”

“我是说,”韩老六还是说下去,郭全海上前制止他,但制止不住,又不知道不准他说话,是不是能打。韩老六钻着这空子,又往下说:

“我后娘叫我在家不得安生,我蹽到外屯,走了歪道,十一岁就学会看牌。”

“你逛过道儿吗?”头两回救过韩老六的驾的白胡子问他。

韩老六立刻低着头说道:

“逛过,我有罪,有罪。”

这时候,斗争的情绪,又往下降。有人说:“你看他尽说自己的不济,他定能知过必改。”也有人说:“人家就是地多嘛,叫他献了地,别的就不用问了。”人们向四外移动,虽说还没有走的,可是已经松劲。郭全海着了忙,不管一切,自己指着韩老六的鼻尖,涨红着脸,大声对他说:

“别扯那些,你先说说拉大排队、办维持会的事。”

“我拉过大排,办过维持会,那是不假。”韩老六满脸挂笑,瞅着郭全海,他把他对郭全海的仇恨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不露在脸上,“那是为的保护地面,维持秩序。”

郭全海忙说:

“我问你:你叫大伙捐钱买二十六棵钢枪,你是寻思给谁看家呀?”

韩老六平静地,假装笑脸说:

“给大家伙看家呀。”

郭全海脸上涨得红乎乎叫道:

“你把大排放在你的炮楼里,胡子来这屯子,你请他们在你院里吃饺子,喂牲口,这叫做保护地面?”

“郭主任,这个你可屈死我了,大伙调查调查,看有没有这事?”韩老六一边笑,一边说,心里却有点着慌。

这时候,人群里面,起了骚扰。李大个子挽起俩袖子,露出一双粗大的胳膊,推开众人。他拉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往前面挤去,高声嚷道:

“老郭!老郭!老田头有话要说。”

说着,他们已经挤到“龙书案”跟前。老田头取下他的破草帽,眼睛里混和着畏惧和仇恨的神情,瞅着韩老六。由于气愤,身子直哆嗦,他的太阳晒黑的,有垄沟似的皱纹的前额上,冒出好多细小的汗珠。

“同志,郭主任,我有话要说,有仇要报。”老田头的眼睛望着刘胜、小王和郭全海。

老田头往下说道:

“请同志做主……”

小王插嘴说:

“说给大伙听听,大伙做主。”

老田头向大伙转过身子来,然后又扭向韩老六说:

“‘康德’九年,我乍来这屯,租你五垧地,一家三口,租你间半房,又漏又破,一下雨,屋里就是水洼子,你还催我:‘我房子不够,你快搬。’我说:‘六爷叫我搬到哪儿去呀?’你骂道:‘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管你屁事。’‘六爷,我想自己立个窝,就是没地基。’你做好人了,说得怪好听:‘那倒不犯难,我这马圈旁边有一号地基,你瞅着相当,就在那上面盖房,不要你的租子。盖好三两间房子,你们一家子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多咱不愿意住了,再说吧。’我领了你这话,回去跟我老伴说:‘真是天照应,碰上这么个好东家。’那年冬天,我顶风冒雪,赶着我一条老牛拉一挂破车,到山里拉一冬木头。那年雪大,那个冷呀,把人冻得鼻酸头疼,两脚就像两块冰,有一回拉一车松木下山来,走到一个石头砬子上,那上面盖了一层冰,牲口脚一滑,连牛带车,哗啦啦滚到山沟沟里了,西北风呼啦呼啦地刮着,那个罪呀,可真是够呛。十来多个赶车的劳金来帮我,才把车扶起,老牛角也跌折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