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帕洛马尔在城里 第一章 在阳台上(第3/4页)

喏,现在一只飞蛾进入它的捕食范围了。它不会理睬这只飞蛾吗?不,它把飞蛾捕捉住了。它的舌头变成了捕捉蛾子的网,并把飞蛾送进口内。它的口腔装得下飞蛾吗?它会把飞蛾吐掉?它的肚子会撑破?不,飞蛾已进入壁虎的口腔了,还在口腔内抽搐,虽然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但还未被吞食者的牙齿嚼烂。喏,现在它已越过狭窄的咽喉,变成一个小团团,开始在那撑大了的食道中挣扎着缓缓下行。

壁虎不像原来那样懒散了,现在它张着嘴喘气,抽搐般摇晃着头部、身躯和尾巴,沉重地撞击腹部。今天晚上它该吃饱了吧?它会走开吗?它的最大愿望已经满足了吗?它想检验的最大捕食量就是这些了吗?不,它还留在那里,也许现在睡着了。一个没有眼睑的动物,睡眠是什么样呢?

帕洛马尔先生也不能离开那里,他需要留下来继续观察壁虎。暂停总是暂停,从来是不长久的。即便他现在重新打开电视机,他在荧屏上看到的仍然是杀戮行为的继续。那只飞蛾,那个弱小的欧律狄克已渐渐沉人自己的冥府。喏,又有只蚊子飞过来,正要落到玻璃上。这只壁虎的舌头又闪电般地晃了一下。

3、椋鸟入侵

今年秋末,罗马有个奇异的景象,天空中到处都是飞鸟。帕洛马尔先生的阳台是个绝妙的观察点,他的视线可以从这里出发在屋顶上面广阔的天空中遨游。他对这些鸟儿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这种鸟儿叫欧椋鸟,成千上万一起飞行,它们从北方到这里来会合,然后一起飞往非洲沿海地区越冬。夜晚这些鸟儿就栖息在市内的树上,如果谁把汽车停在台伯河滨的街上过夜,第二天早晨非得把汽车彻底刷洗一遍不可。

白天它们待在什么地方呢?南迁过程中在一个城市停留这么久有什么意义呢?它们夜晚为什么要如此稠密地聚集在一起呢?它们的那些空中表演是进行演习呢,还是接受检阅?这些问题帕洛马尔先生都还未能弄清楚。现有的种种解释都有些可疑之处,或完全依据一些假设,或摇摆于各种可能之间。如果这仅仅是些人云亦云的传闻,那是可以理解的;但人们的印象却是,科学理论既不证实这些说法,也不否认这些说法,它对这些现象的解释很笼统。既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便决定靠自己的观察,靠自己观察时直接得出的结论,来弄清他能够看到的那个局部的情况。

借着落日淡黄色的余晖,他发现天空一侧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斑点,渐渐变得像片乌云。那是一片飞翔着的鸟儿,成千上万铺天盖地侵入天空。他原来看到的平静的、空荡的、无边无际的天穹渐渐被这些飞驰的、轻盈的鸟儿所遮盖。

在我们头脑里世代相传的记忆中,候鸟迁移总和四季交替和谐地联系在一起,应是一种令人放心的景象。然而,帕洛马尔先生却为此感到担忧。是因为鸟儿充斥天空使我们想到大自然失去了平衡呢,还是因为不安全感使我们处处感到灾难对我们的威胁?

说到候鸟,人们通常会想到一队整齐划一的飞鸟,它们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队列,许多鸟像一只鸟那样整整齐齐地飞越天空。但是,这种形象却不适合欧椋鸟,起码是不适合秋天罗马天空中的这些欧椋鸟。这种群落中的鸟儿表面上看像是悬浮液中的微粒,到处扩散,且变得越来越稀疏。其实欧椋鸟并不飞散,它们的密度会越来越大,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导管在不停地往这种悬浮液里加注旋转着的微粒,又不会使该溶液达到饱和的程度。

鸟群越展越宽,鸟儿的翅膀在空中也越来越清晰,这说明它们越飞越近了。帕洛马尔先生现在已经可以看清这群鸟了:有些已飞近他头顶上空了,有些离得尚远,还有些离得更远,再往前看可以发现许多小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直延伸几公里,而且每个小点之间的间距仿佛都一样。然而间距一致这种看法却有欺骗性,因为飞行中的鸟儿密度最难估计:鸟儿最密的地方仿佛就要遮住天空,可一眨眼这只鸟与那只鸟之间又出现了空隙。

如果他注目观察一下这些鸟儿的队列,帕洛马尔先生便会为眼前这片密密麻麻、延伸不断的队列感到惊讶,仿佛他也被包括进这个由成千上万只个体组成的队伍之中了。这些相互分离的个体集合起来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犹如一片云,一柱烟,一股水,就是说由流体构成的固定形态。但是,只要他注视一下一只鸟,就足以使他忘掉这种队形,刚才那种被一股浪潮或一张鱼网裹带的感觉便会一扫而空,反而会感到一阵眩晕与恶心。

当帕洛马尔先生确信这群鸟儿已经向他飞来时,便把目光投向其中一只鸟,看到这只鸟的飞行方向不是接近他而是远离他。再把目光从这只鸟移向那只鸟,那只鸟的飞行方向虽与前者不同,但也是远离他。总而言之,他发现这些飞禽表面上似乎向他飞来,实际上却是离他四散而去,仿佛他处于爆炸现象的中心。这时候帕洛马尔先生就会产生上面提到的眩晕与恶心感觉。但是,他只要把目光移向天空的另一区域,便立刻会看到那些鸟在那里盘旋飞行,宛如一个漩涡,中心部分鸟儿越来越挤,越来越密。就像我们把磁铁放在纸下吸附上面的铁屑,中心生成一圈圈浓淡不等的图案,外围则是四处散落的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