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帕洛马尔休假 第一章 在海滨(第3/4页)

这种态度应该能够使那位孤独的沐浴者感到放心,应该能够使她免于臆断。然而,当他刚刚走近一点时,那少妇一跃而起,披上衣服,喘息着仓皇逃遁,一边还生气地晃着肩膀,仿佛在逃避一个色鬼的纠缠。

——陈腐的习惯势力阻挠人们正确对待这些最开明的思想。——帕洛马尔先生痛苦地得出结论说。

3、闪光的剑

日落时海面上会产生反射。耀眼的日光从天际射向海边,海面上波光粼粼,深蓝色的海水仿佛透过一个个网眼衬托着闪闪发光,的大网。在逆光中,白色的游艇变成了黑色。它那清晰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犹如被这耀眼的光波浸蚀了似的。

帕洛马尔先生不喜欢拥挤,这正是他进行晚泳的时刻。他走进海水,游离海边。阳光反射在海中,宛若一把亮闪闪的利剑,从天际直指他的身边。他在这把闪光的剑中游泳,说得确切些,剑头总停留在他的眼前,他的手臂每向前划动一次,这把闪光的剑便向后退缩—点,决不让他够着。他划到哪里,暮色便随他到达那里,使他身后直至岸边的水面暗淡无光

太阳渐渐下落,白色的反光变成金黄色、酱紫色。帕洛马尔先生不论划到哪里,总是处在阳光和反光形成的锐角三角形的顶点上。那把闪光的剑像钟表的指针,以太阳为轴心,处处跟随着他,指示着他。

“这真是太阳赐予我个人的礼物啊!”帕洛马尔先生试着这么想道,说得确切些,寄居在帕洛马尔先生体内的那个利己的、狂妄自大的自我这么想道。然而,男阶与其同居—起、被压抑、爱自责的自我却反驳说:“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反光追随着他们;我们大家都不免在感觉上或理智上产生幻象。”这时第三个同居者——比较公正的自我却说道:“就是说,我属于有知觉、会思想的主体,能够与阳光确立某种关系,能够解释与评价自己的感觉与幻想。”

任何一个在这个时候下海并向着西方游泳的人都能看到,一束阳光向他射来并在他手臂前面不远的地方终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反光,它的方向和位置是因人而异的。在反光的两侧,海水的颜色相对深暗。“难道只有这暗淡的颜色才不是幻象,才是大家共有的数据吗?”帕洛马尔先生自问道。但是那闪光的剑,每个人的眼睛都能看到,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啊。“难道我们共有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作为人才能感受到的东西吗?”

这时帆板被推入海里,斜对着从陆地上吹来的风向航行。—个个直立的身影像弓箭手一样,伸开双臂握着帆杠,风鼓着帆布哗哗作响。当帆板横穿反射的阳光时,五彩缤纷的风帆在金光闪闪的阳光下变得暗淡了,运动员的身躯也像被黑暗笼罩着—般模糊不清。

一所有这一切不是发生在海面上,也不是发生在日光下,——帕洛马尔先生边游边想,——而是发生在我的头脑里,发生在由我的眼睛与大脑组成的回路里。我正在我的头脑里游泳;只有在我的头脑里才存在这把闪光的剑;它吸引着我,是我的—个元素,是我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认识的唯一的元素。

——它总在我前面,我不可能够着它。——他又想道,一它不可能位于我的头脑里而我同时又身临其中在游泳。如果我能看见它,说明我在它的外边,同时它也在我的外边。

他划水的动作缓慢了、茫然了,因为这些推理与其说使他在反光中游泳感到愉快,毋宁说正在破坏他的兴致,使他感到压抑、负疚或受到谴责。同时他感到有某种不可推诿的责任:这把闪光的剑由于他在那里才得以存在;如果他离开那里,如果所有游泳与冲浪的人都回到岸上去或把后背转向太阳,那么这闪光的剑何在呢?在这个日趋解体的世界上,他想拯救的是最脆弱的东西,即连接他的眼睛与落日的这座桥梁。帕洛马尔先生不愿意再游水了,他感到身上发冷。但是,他不能终止游泳,因为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应留在水里,直到太:阳落入海中。

——如果说我能看见、思考并在反光中游泳,一一于是他想道,——那是因为在另一端有太阳在散发着光芒。啊,重要的只是事物的缘由,因为事物不过是我的目光能够看到的已经削弱了的形式,就像现在日落时见到的反光一样。一切都是反光或反光的反光,包括我自己在内。

这时一只帆板掠过,运动员的黑色身影在粼粼波光中穿过。“如果没有风,——他想道,——这个由塑料杆、人体、帆布和尼龙绳组合起来的玩艺儿绝不会站立起来;是风使它变成具有一定目的与用途的一叶小舟;只有风才知道这块帆板及其运动员的去向。”如果帕洛马尔先生能够消除他那不公正的、多疑的自我,相信存在—个一切事物的缘由,那该多么令人欣慰啊!这个唯一的、绝对的缘由就是一切形式与行为的渊源吗?或者,有几种性质不同的缘由,方向不同的力,它们相互作用的结果,使世界每时每刻都具有一种对该时该刻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形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