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10/17页)

不只是落,还发出整盒餐具掉地的叮当乱响,因为我转动办公室门滑顺的耶鲁锁时不知怎么碰开了钥匙环,于是所有钥匙全稀里哗啦散落满地。而不知是巧合或厄运使然,我第一把捡起的就是那间他不准我去的房间的钥匙,那间他专供己用、想感觉自己仍然单身时便可前往的房间。

我决定前去一探,接着感觉自己对他那蜡像般静止神态所感到的难以定义的畏惧又再度微微浮现。也许当时我半是想象地忖道,或许在他的小窝里我会找到他真正的自己,等着看我是否真的听他的话;或许他送去纽约的只是一具会动的躯体,是那具呈现在公众面前的神秘内敛外壳,而那个我曾在性高潮的风暴中瞥见其面目的真人,则在西塔下的书房里忙着紧迫的私事。然而若真是如此,那我更必须找到他,认识他,同时我也太受他对我表现出来的欣赏所蒙蔽,根本没去想我不听话可能真的会触怒他。

我拿走那把禁忌的钥匙,其他的弃于原地。

现在时间非常晚了,城堡漂在水上,离陆地的距离最远,浮在沉默大海中——如我所要求的——宛若放光的花环。一切沉默静定,只有浪潮喃喃低语。

我不畏惧,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如今我步伐坚定,就像走在自己娘家屋里。

那走廊根本不窄小,也没有积满灰尘,他为什么要骗我?但这里灯光确实不足,电线不知为何没有牵到这里,于是我退回蒸馏器室,在橱柜里找到火柴和一捆蜡烛,是准备用在豪华晚宴场合照亮那张橡木大桌的。我用火柴点燃寥寥一根蜡烛,拿在手里往前走,仿佛悔罪之人。长廊两旁挂着沉重的织锦,我想是来自威尼斯,烛火不时照出这里一个男人的头,那里一双丰满乳房露在衣服的裂缝外——也许是《萨宾女子遇劫图》?出鞘的剑和被杀的马匹显示主题是某个血腥的神话故事。走廊蜿蜒向下延伸,铺着厚地毯的地面有几乎察觉不出的轻微斜度。墙上沉甸甸的织锦掩住了我的脚步声,甚至我的呼吸声。不知为什么,这里愈来愈热,我额上冒出汗珠,也不再听见海的声音。

这条走廊漫长曲折,仿佛我走在城堡的肠道里。最后,这条走廊通往一扇遭虫蛀蚀的橡木门,上端是圆形,闩以黑铁。

而我仍然不畏惧,颈背上没有汗毛直竖,指尖也不觉得发麻。

钥匙插进那具新锁,顺畅一如热刀切奶油。

不畏惧,但有些迟疑,心理上一阵屏息。

若说我在标着“私人”的档案里找到了一点他的心,那么在这地底的私密空间或许能找到一点他的灵魂。想到可能有此发现,想到发现的内容可能奇怪,我静止不动片刻,然后在我已有些微不纯的天真鲁莽中,我转动钥匙,门吱嘎一声缓缓推开。

“爱的举动与施行酷刑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丈夫最喜欢的诗人如是说,我在婚床上也体会到了些许。此刻我手中的烛火照见一张拷问台,还有一个巨大的轮子,就像我在老保姆那些圣书里看过的圣人殉教的木刻版画。此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我的微弱烛火便熄灭了,让我陷入彻底黑暗——有一具铁铸人形,身侧装置铰链,我知道它内布尖钉,名为“铁处女”。

一片彻底黑暗中,我被残酷刑具包围。

直到那一刻,这个被宠坏的小孩才知道,自己继承了母亲在中南半岛力抗黄皮肤不法之徒的那种勇气和意志力。母亲的精神驱使我继续前进,深入这可怕的地方,冷然忘我地探知最恶劣的情境。我从口袋里摸索出火柴,火柴的光线是多么晦暗凄凉!然而那光线却足够,哦太足够了,让我看见一间专为亵渎神圣而设计的房间,专为某个黑暗夜晚设计,让难以想象的情人以毁灭代替拥抱。

这间赤裸裸酷刑室的墙壁是光秃岩石,微微发光,仿佛它们也怕得冒汗。房间四角放着年代久远的骨灰瓮,或许是传自伊特鲁利亚;数座乌木三脚架上放着他点燃的香炉,让房里充满神职处所的怪味。我看见,巨轮、拷问台和铁处女在这里都堂而皇之陈列着,仿佛是雕塑艺术品,于是我几乎感到安慰,几乎说服自己我或许只是撞见了他小小怪癖的博物馆,或许他把这些东西装在这里只是为了沉思观想。

然而房间正中央有一座放置灵柩的台架,阴惨而不祥,出自文艺复兴时期的工匠之手,四周围满白色长蜡烛,前端一只四尺高的大花瓶,釉色是肃穆的中国红,瓶里插一大把百合,跟他摆满我房里的百合一模一样。我几乎不敢细看这座灵柩台和上面躺着的人,但我知道非看不可。

我每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她床边的蜡烛,就仿佛他所欲求的我的天真又脱落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