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隐形的艺术

博迪·卡莱尔(童年好友):距离复活节还有几个星期的时候,你就已经可以闻到凯西夫人手上散发着一股醋味了,比做泡菜时的酸味还要浓烈。凯西夫人会一直烧着一大锅水,先把鸡蛋煮熟,接着再烧上一锅加了醋的水,往锅里加一些剁得乱七八糟的“染料”,然后就开始染她的那些鸡蛋了。

凯西家就住在乡下,可他们却要去外面买死鸡。在这一带,你能说的有关别人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家里的鸡蛋是买来的,可是凯西夫人就是坚持用买来的鸡蛋。还只买白色的鸡蛋。来亨鸡 [37]的鸡蛋。基本上都是为了复活节买的。

从凯西家厨房纱门往屋里走的时候——吱——啪的一声——然后你就会看到凯西夫人了,她的两只胳膊肘就撑在桌子上。眼镜滑到了鼻尖上。脑袋朝后仰着。桌子中央有一根白蜡烛,就跟教堂里的一样粗,燃起一股香草的味道。火苗周围有一摊清澈的蜡液。凯西夫人会把一根绣花针在蜡液里蘸一蘸,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抓起一个白色的鸡蛋。接着再用大拇指和另外一根手指拈着鸡蛋的上下两头,这样就能把鸡蛋转来转去了。她会用蜡液在蛋壳上写点儿什么。

你根本忍不住,只能站定,看着她。

摘自格林·泰勒·西姆斯(历史人)的田野调查笔记:年轻人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挂上镜子。老年人挂的是画。如果允许我做一个多少有些狭隘的总结的话,乡下人展示的则是自己的手工活——尽是些闲散的时光、有限的技能,以及廉价的奇闻怪事造就的物件,看起来都不太可靠。

博迪·卡莱尔:就像间谍写的隐形字一样,只有凯西夫人能看出来白色鸡蛋上的白色蜡液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灶头会被占满,上面还飘着各口锅里迥然不同的气味。洋葱,甜菜,菠菜,紫甘蓝的臭味,纯咖啡,再加上醋的气味。每一口锅里都是一种不同的颜色:黄色、红色、绿色、蓝色,或者褐色。每一样煮在锅里的东西都会被食用水染上色。这并不是在准备午餐。

凯西夫人的两只眼睛成了斗鸡眼,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了自己的鼻子上,对蜡液专注得让她的下巴都掉下来了,张开的嘴唇一如既往地红艳。她说:“要是你俩嚼的是沥青的话,就给我吐掉。”说话时她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她还说:“你们在灶台上找得到全麦饼干。”

说的是我和吼吼。

要是站得足够久,没准她还会告诉你蜡液是如何让鸡蛋上不了色的。她的胳膊肘下面都是看上去还是白花花的水煮蛋,但实际上那些蛋的蛋壳上已经有一半的地方都被画满了,颜料是没法渗透进那些地方的。看着她,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是怎么搞了一座蚁丘放在外面等着自己的。或者是一只死浣熊。甚至是一盒火柴棍。

就算饥肠辘辘想吃午饭,你还是会看着凯西夫人继续画鸡蛋。

摘自格林·泰勒·西姆斯的田野调查笔记:如此多的文化都将某种高度重视细节但却转瞬即逝的艺术形式当作一种宗教仪式、祷告或者冥想来实行。这一点非常吸引人。

博迪·卡莱尔:凯西夫人把两只胳膊肘都撑在桌面上,用一只手拿着绣花针在蜡液里蘸了蘸,另一只手拿着鸡蛋,看都不看我跟吼吼一眼。有一天,她说:“挑一个鸡蛋,要不就给我出去。”她说:“你俩让我紧张。”

凯西夫人给了我俩一人一根针、一个煮熟的鸡蛋,还叫我俩千万不要晃动桌子。“在心里想点儿东西。”她说。然后她又演示了一番如何把针尖浸入蜡液,再将一滴干净利落的蜡液滴在从商店买来的来亨鸡鸡蛋的蛋壳上。“用针画出你自己的想法。”她说。一滴接着一滴。白色上画白色。隐形的。一个秘密。

吼吼说:“你告诉我吧。我想不出应该画点儿什么。”

他的妈妈说:“想法会自己冒出来的。”

摘自格林·泰勒·西姆斯的田野调查笔记:无论是皮兰湾的鸡蛋 [38],还是藏传佛教徒的曼陀罗沙画,其共同的主题就在于总能设法让艺术家达成某种高度的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尽管这些艺术作品非常脆弱,但是其创作过程却是一种让人超越时间限制的途径。

博迪·卡莱尔:吼吼、我,还有凯西夫人围坐在厨房餐桌旁,我们仨一起俯身围着那根蜡烛,从水池上方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让小小的火苗变得模糊起来。画着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东西,我们仨谁都不觉得饿。心里惦记的就只是蜡液和手里的鸡蛋了。菠菜和洋葱在锅里沸腾着,飘荡在厨房空气里的就只有水蒸气和食物的气味。纱门——吱——啪的一声打开,凯西先生直挺挺地站在了纱门那儿,可我们甚至都没有什么反应。